第八章
发生在3020年10月27日的事。
粘稠如墨的时间淹没口鼻,沉默如死亡的虚无紧紧缠绕感知。
在长久孤独的黑暗中,时间开始令人觉得粘稠。灵魂的存在被碾压成碎粒灰尘,艰难呼吸的每一个瞬间都在试图逃脱令人沉溺的绝望境地。但这没有用。
埃里奥的手指无意识抠紧扶手,指甲深深嵌进皮质的扶手,直到指缝崩裂鲜血四溢。手臂的肌肉充血,青筋暴起,却因为被困在椅上动弹不得,只有无用的挣扎。他的眼睛飘出泪水,随着脸颊肆意流下,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呓语。
但没人听到他说的话,埃里奥的身边空无一人,没人会留在这个仅是旁观就心生不忍的房间。
他只有自己。他只能自己挺过来。
含有镇定成分的药液顺着吊瓶慢慢流入埃里奥血液短暂地压制了他的癫狂,他渐渐冷静下来。直到下一次粘稠的恐惧紧紧缠绕上来,剧烈挣扎中,蓬起来的肌肉硬生生挤出了针管。按时输入的镇静药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嘀嗒。嘀嗒。
轻微的声响,传到埃里奥的耳朵里却如巨鼓般炸响。
这一次没有镇静药液的帮助,埃里奥无法再重新回复冷静。他只能一次次在濒临昏厥的痛苦里熬下去,直到再也无法抵抗无法承受的绝望,被粘稠的恐惧扯回深渊,连同灵魂一起沉没下去。
在没人能见证的空间里,实时反映埃里奥脑部思维曲线的控制器骤然空白,安静了十分钟。
而对于被限制在椅上的埃里奥,时间却漫长如世纪。
精神如一片随汹涛骇浪翻转上下的叶舟,战战兢兢担忧被巨浪撕成碎片,却又同时感到安心,漂浮的种子终于找回了沉寂归宿,落叶安心地埋入土壤,通向死亡的安眠,归于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结局。
他竟然在这种时候奇异地感受到美。雄伟的美、震撼的美、温柔的美……以及恐惧本身所孕育的美,惊悚的美,含有攻击性的美。他几乎能感受到这种美丽背后所蕴含的生命脉动,每一次的无法控制的战栗都成为恐惧律动的构成。
直到他于虚空中看到一双眼睛,漆黑深邃,祂露出人类不会拥有的眼神。埃里奥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那是遥远的令他倾尽一切也触摸不到的遥远。
他存在于这只巨大的眼睛面前,看到了自我的终极与开始,虚空之中坠下燃烧的星球,落在海里,激起滚烫的热浪,他被卷挟在这冒着热气的浪里。埃里奥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间发不出声音。
祂曾经孕育过一整个生命体。但现在没人知晓祂的存在。而埃里奥本该也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如果不是长时间的恐惧几乎剥离了他原本的意识,埃里奥无法由此接触到属于他原本灵魂的本源。
火浪在埃里奥面前飞舞,宛如有自我意识的存在,火在水里沸腾化成烟气。而那双巨大沉默的眼睛浸没在深海之下,埃里奥看不清对方,只有滔天的巨浪化成粘稠的汁液和骨片,天上下起雨,埃里奥伸手时接到的却是坠落的、沉甸甸地、黄沙般的骨灰,细密的灰粒从他的指缝落下去,溅在地上。
水液与骨粒聚合分散,沙和水混在一起,流动的、冰冷的、灼热的,分成细流,最后聚合成与埃里奥等高的人,长着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它向他伸出手。
而埃里奥伸手触碰到无面人的指尖,一瞬后,他眼角有液体滚落。
他似乎理解了不能被知晓的过往,又或是被给予了某种喜悦的甜头,像母亲在睡前轻微点在额头上的吻,又像是不经意间被撕开的划口,隐痛而甜蜜,是无法企及的隐秘。
埃里奥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存在,他似乎只是某个庞大蚁群中的成员,属于汁脉茎杆上的细胞。剖开牙齿和眼珠后仍剩下的是他唯一能表达出的东西。
等身的无面人轻轻点上埃里奥的眉心,往后一推,他就从幻想中清醒,似穿越了亘古的时空,跌回了现实。
记录埃里奥脑部的思维曲线自动弥补了空白,被某种不明的力量重新绘制,一切看似再次归于平静。只有埃里奥自己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他睁开眼睛,看向雪白的墙,上面的指针已经转过四圈。
于是埃里奥知道自己又熬过了一天。
……
听到理查德的话,你深深皱起眉。他确实是在恐吓你,但你又觉得他没必要编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鬼故事。
你问:“你的意思是说孔思·范也可能正处于这样的境况里?”
“老实说,我不知道。”理查德说,“我不了解你那个室友。但我建议你做好最坏的打算,包括你自己。你知道为什么志愿者都被要求留下五年吗?”
“因为,”理查德点点自己的额角,“这玩意儿在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而志愿者选拔范围的最小年龄是十九岁。”
你有些惊悚地意识到对方指的是大脑。在这一瞬间,你忽然想起那些在校园里窸窸窣窣传播的恐怖的言论:公选的志愿者都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盘中餐。你确实听说过在某些未开化地区仍存有古老的部落,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有空穴来风的传闻,但依然不愿为这种推测深想。
荒谬的猜疑不适合出现在你与理查德的交谈里。可你忍不住思考到底是什么才能令一个年轻人被吓成这样。
“你的志愿者搭档之后怎样了?”你问。
“他,看起来很好。”理查德思考了几秒钟后才回答:“但我觉得他没那么好。”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也不会告诉我发生的事,但我知道他回来了,从某个我们都不了解的恐惧之地重回人间。”理查德说:“别让这里的日常腐蚀了你的自主,活下去才是我们应该绞尽脑汁的。”
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你无端地想起这句话。
与此同时理查德也说出了这句话:“‘毫无保留地奉献一切。’”
理查德说:“我想你不会想要去尝试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要深究,克里汀·约克。那没有意义。”
理查德说,探究背后的真相是没有意义的。埃里奥说,不要再试图去关心不该知道的答案。
他们都说,你需要保护好自己,你应该先好好活下去,你得捂住耳朵闭上嘴巴,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说,不去思考。
但你做不到。
是的,事到如今,你依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你无法对一切异常视而不见,你无法对降临在别人身上的惨剧沉默不言。
你无法冷静地置身事外,你不能理智地明哲保身。
就像你无法坦然地说出二加二等于五一样。
因为你是克里汀·约克。
因为你是愚蠢的克里汀·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