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书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

-3020年12月12日-

你应该是做了个梦，至少你以为自己做了个清醒梦。

在转身看到埃里奥的脸之后，你想起了一件几个月前的小事，以及有关的那句承诺。但此时不是一个发愣的好时机。你花了几秒钟的时间辨别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活生生的埃里奥还是又是一个被你大脑幻想出来的虚拟朋友。

“埃里奥？”你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开口。那些令你恐惧的孤独似乎在这一瞬间如潮水般全部褪去，露出沙滩上的礁石，你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埃里奥。”

你确定了。

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他。

但很奇怪的是，你的心里并没有升起太多喜悦，反而被某种不知缘由的忧虑笼罩了。

你迟疑地看着一步之遥的埃里奥，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走过去。

你没有动，但埃里奥朝你走了过来。

他皱眉看着你的神情，似乎你令他有些棘手。

你看着埃里奥身上穿着的和“健身教练”如出一辙的制服，忍不住往后缩。

你们都知道这身衣服代表的不仅仅是“健身教练”。

但埃里奥抓住了你的手臂，没有让你继续躲避，他盯着你难看的脸色：“过去了，克里汀……都过去了。”

他说过去了。

你迟钝地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代表他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于是你无法控制地开始思考一个令你难堪的问题：埃里奥知道在那个狭小医疗室里发生的一切吗？

这种可能性像蚂蚁一般啃食你的内心。

独自面对一切困苦时你能逼出自己灵魂底色里的坚韧，而一旦知道那些惩罚被另一个人分担时，你就无法保持冷静。

“什么是过去了。”你将一句疑问句说的像是陈述句，同时轻轻挣脱开他的桎梏，埃里奥看起来用了很大力气，但你轻轻一动，他就放开了你。

埃里奥似乎依然想过来拉住你的手臂，但在有所动作的前一秒他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想法：“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他侧过头，似乎对你的疏远感到一些难过。

你听到了埃里奥的保证，但你无法理解埃里奥是用怎样的身份和立场向你说出这句话。

可能，你的病还没有好，你想，不然你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安放对埃里奥的猜测和恐惧。

他本该是支撑你抵达这里的动力和代替瑞的动机。

但是现在……

你茫然地看着埃里奥令人陌生的表情。

你的理智拉扯叫嚣着远离面前的危险，但你的情感却又在背叛你的感知，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你在虚空中又看到了自己的那位幻想朋友，她含笑站在一旁，看着你和埃里奥的僵持。

“你在害怕，克里汀。”她毫不留情地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但你在逃避，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你茫然地思考了一瞬，才想起谁最爱对你说这句话：方奇先生。

方奇先生批评过你的软弱和犹豫，但他也评价过你这些特质促使你变得更加“约克”。

但是到现在为止，你都不知道变得更像一位“约克”是一句褒扬还是批评。

你只是克里汀·约克。

你是无用的克里汀·约克。

你是软弱的克里汀·约克。

你是永远不会被启用的人选，你是永远不会被偏爱的选项。

你的幻想朋友近距离看着你的眼睛：“你在难过吗，克里汀？”

她带着酸奶油气味的手掌抚上你的脸颊，而你顺从地闭上眼睛，短暂逃避。

直到埃里奥的声音再度响起：“克里汀……？”

你猛地睁开眼，避开埃里奥触碰你的手掌，此时你的幻想朋友早已消失不见。

你见到了埃里奥，你应该感到开心。但你下意识地看向了幻想朋友消失的地方。

你感觉有点孤单。

但你的心中同样清晰地意识到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埃里奥，你不会这样神游天外。归根结底，你在内心深处依然信任着他。不管是愚蠢的还是固执的，你依然信任埃里奥·霍华德。

你已经避开了埃里奥两次，这似乎是他忍耐的极限，他没有继续退让。埃里奥伸手再次抓住你的手臂，这次你没能挣脱。他沉默地拽着你，或者几乎可以说是在拖着你走。

埃里奥在生气。

你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你心里却涌上一阵得逞的快意。埃里奥的怒火来自于你，你还没有迟钝到意识不到这一点。你的内心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看吧，他向你露出了獠牙。但你也奇异地发现自己并不为此而感到恐惧。跟那些带走你的“健身教练”不同，埃里奥不是他们。

那埃里奥·霍华德是谁呢？

你看着他有力的、拉着你小臂的手。埃里奥比你们上一次见面时更健壮，这不奇怪，如果不是因为前几天令人难堪的惩罚，你也会胖了五磅。

埃里奥没有变瘦。他没有经历你遭遇的那些。你轻而易举地得出这个结论。

甚至，他或许在这里过得要比你想象中的好很多。

毕竟他是埃里奥·霍华德，一个自小就饱受赞誉的优秀学生，一个聪明人。

他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对他的担忧更像是个笑话。

校园里的恐怖传闻即使是真的，也不会是埃里奥经历的。

你忍不住垂头自嘲。或许你真正要担心的只有你自己。

克里汀·约克算什么身份？一个蠢人而已。

你放松了右手小臂的肌肉，抓着你的埃里奥感觉到你的变化，他回头看了一眼你，但什么话都没说。他拽着你回到你醒来的房间门前，从你的口袋里摸出钥匙，捅进锁眼。

而你抬头看向门牌下方的名字。

克里汀·约克以及……理查德·伊万诺夫？

这是谁？范呢？

你没来及深究，就被埃里奥拽进了房间，门在你们身后重重合上。

你的背部被顶在门板上，而你抬头看着逼视着你的埃里奥，没有动。

你知道在生物链中，捕食者会针对比它弱小的更无害的动物下手，正如你和埃里奥的关系，他能轻易主导与你的关系，或近或远。而你只能接受。因为你也耽于这种特殊的亲近。

这些都是在幻想朋友出现前你没有细想过的事。

而现在，埃里奥朝你露出了獠牙。

你似乎听到自己的幻想朋友发出了一声嘲笑，为你的迟钝和你的天真。

但你还是没有动。

好奇战胜了害怕，不论缘由，你只是想知道埃里奥会做什么，尤其是会对你做什么。

但当你的眼睛自下而上望向埃里奥的时候，他撑在门板上的拳握了又握，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指。

他放开了你，如同草原上的野狼放弃了自己猎物。

没有被捕食者可以轻松逃脱被捕猎的命运，除非天敌自愿放弃。

而你并不知道这结果的代价是什么。

你只是在想，或许，埃里奥仍然是那个你所熟知的朋友、同学、挚友。没有更改。

你试探地朝埃里奥伸出手，在触及到他眉心的前一瞬，你的手指被埃里奥捏住。

你们的距离很近很近，呼吸几乎纠缠在一起，但你们之间依然有一段距离。

你放弃了替埃里奥抚平眉心的想法，松开手。

“你知道我来。”你说。

这又是一个陈述句。

你分神了一秒，在你们见面以后，你用陈述句表达疑问的次数变得多起来。

但埃里奥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看着你的眼睛说：“你不该来。”

于是你确定了，埃里奥不仅知道是你自愿作为志愿者来的，也知道原本被选中的人是瑞。

你的手心又忍不住开始发冷。

“她是你的妹妹。”你强调。

埃里奥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可以说，他甚至对你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说：“我知道。”

看吧，你又做了件蠢事。没人需要你的担心，更没人需要你的拯救。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

你似乎又听到了幻想朋友的嘲笑，她笑着站在埃里奥的身后对你说：“蠢货。”

而你终于忍耐到了极点。你对着虚空中那个不存在的人狠狠骂道：“闭嘴！”

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你又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埃里奥的脸色骤然沉下来，他抓住你的肩膀，力气大得令你生疼。

“你在对谁讲话？”埃里奥说：“回答我，克里汀·约克！”

埃里奥叫出了你的全名。他终于不再粉饰太平地亲切地叫你的名字克里汀。

而你的幻想朋友就在这个时候安静地走到埃里奥身后，微微朝你一笑：“我说过，你应该给我起个名字的。”

你不想回答，不管是谁。

但你的幻想朋友并没有就此停手，她接着说：“克里汀，再不说话，你就要被当作精神病人了。”她戴着丝绒手套的手掌故作夸张地轻轻掩着嘴唇：“啊，又或者说，幻想出我的你，已经是个病入膏肓的精神病人了。克里汀，你更喜欢哪一种诊断，精神分裂还是妄想症？”

你咬住牙齿，转过头，摆出了不合作的架势。

但埃里奥并没有就此放过你，他伸手抬起你的下巴，捏住你的脸颊，强迫你给出一个答案。

“回答我。”埃里奥说。

他的动作是如此粗暴和不礼貌，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又如此脆弱不堪，似乎轻轻一折就要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