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多雨,天色阴沉,浅淡的光线掩埋在浓厚的云翳之后,搅得人心沉闷压抑。
凉风携来淡淡的水产腥气,嘈杂喧闹的叫卖声混杂着卸货工人的号子声,白日的京东漕运码头熙来攘往,皆为利来,澹澹江面倒映万家辛苦,拼凑成通都大邑一道繁华热闹的剪影。
阿朝被崖香搀扶起身,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周遭鼎沸的空气仿若凝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来。
女郎头戴幕篱,一身清落的雾青色锦裙,腰间垂挂镂空浮雕玉叶禁步,清风徐来,环佩玎珰。
月白乳烟缎的攒珠绣鞋徐徐踏上甲板,一袭薄绡掩盖住绝色的姿容,却掩不住窈窕玲珑的身段。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子脚下朴拙庄严的气派与江南水乡含蓄雅致的韵味有着鲜明的对照。
码头的商贩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从这姑娘举手投足间,一眼便能看出她独属于江南女子的柔弱婉约。
下码头时,苏老板不着痕迹瞥了眼身侧,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这一微顿,到底晚了一步,阿朝已垂眸提着裙摆上了岸。
只是,那一截皓若霜雪般的手腕却尽收眼底。
这么精致的人儿,若是能自己享用……
苏老板喉咙一滚,忽想起此行目的,不得不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笑问:“芊眠姑娘今日可好些了?”
阿朝下了甲板站定,幕篱遮掩住微红的面颊,她纤长的眼睫不安地轻颤了下,“多谢苏老板关心,芊眠……”
“已经好多了!”春娘及时上前抢过话头,赔了个笑:“只是姑娘方在京城落脚,难免有水土不服之症,未免伺候不周,扫了贵人的兴致,苏老板可否宽限几日,为姑娘请个郎中仔细瞧瞧?”
眼下这情形是春娘最不愿看到的。
喝了一路的药,阿朝的症状却半点未见好转,昨夜醒来用了些小吊梨汤,竟吐了大半。
十万两买下来献宝的人,就这么病恹恹的如何是好?
春娘生怕惹得苏老板不豫,今日下码头前特意为阿朝好生装扮一番,免得叫人瞧出了病气。
苏老板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阿朝身上,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斟酌这话的真伪。
江上风大,掩面的幕篱被吹荡起来,露出脖颈一截凝脂般的雪肌。
单单这一抹粲然,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苏老板眯了眯眼。
阿朝有些局促,愈发垂了头,衣袖下的手指一寸寸地捏紧。
苏老板的目光从那惊鸿一瞥的玉颈缓慢收回,语气平和:“也好,离梁王寿辰还有几日,姑娘可先到驿馆安置,在下必为姑娘寻来京城最好的郎中,还请姑娘尽快调养。”
他抬起头,凝视着那幕篱之后的人,提醒道:“最晚八月初十,姑娘可就要进府了。”
日子越来越近,仿佛索命的一般,将她越拷越紧。
春娘忙保证:“姑娘定能趁这几日养好身子,为您尽心。”
“好说好说,”苏老板笑了笑,“芊眠姑娘仙姿玉色,我见犹怜,定能深得王爷喜爱。”
春娘见他不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棋盘街车马喧阗,往来人流如潮。
苏老板前往醉仙楼谈生意,阿朝几人则由车夫带路,前往客栈安置。
阿朝坐在一辆翠帷朱缨马车内,指尖挑起帷幔一角,望向车窗外。
盛京城民康物阜,人烟稠密,相比扬州的繁华富庶,更添几分庄严厚重的王者之气。
棋盘街两边商铺林立,往来贵族马车不计其数,路边的小摊围着不少孩童,师傅手里的糖人红亮诱人。
一旁两个丫鬟也从未见过盛京繁华,心中无比雀跃,却又忌惮春娘威厉,不敢东张西望。
阿朝看了许久都不舍得移开目光,“春娘,横竖还剩下几日,我们到处走走可好?”
入了梁王府,前路难料,再要想看看这般繁华盛景,可就难了。
春娘却拉下脸:“想出门还不容易,梁王好美色,你若能哄得他忘乎所以,何愁日后不能出门?芊眠,当下最要紧的这一关,跨过去就是终生的富贵。一会到了驿馆,你就乖乖诊治,乖乖喝药,听到没有?”
她一抬手,阿朝眼前便是一黑,视线从烟熏火燎的小食摊换成沉闷刻板的车帷。
阿朝抿了抿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轻轻地说了声“好”。
春娘得意地一笑,亦向车窗外看去,心道来日姑娘成了梁王的姬妾,她便是梁王爱妾的娘家人,即便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照样呼风唤雨。
少顷,行车声、马蹄的急踏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天子脚下,一砖头能砸中几个穿朱戴紫的,想来又是某位大人物出行。
车夫坐在驾辕上,见街口一队持剑的精兵拥护着一辆四驾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之后,上百名黑衣带刀护卫乌泱泱地驱开四散的人潮。
车夫见势赶忙拉紧缰绳,避让到路边,车内四人没留神,身体齐齐往前一倾。
崖香眼疾手快地将阿朝护在自己身边,两人勉强稳住身形。
春娘一把抓住身边的扶手,眉头拧紧,见阿朝无碍,这才朝外嗔道:“当心些!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你们担待得起么!”
车夫偏过头低声解释:“姑姑恕罪,当朝首辅车驾在前,寻常百姓皆需避让,劳烦姑姑和姑娘稍候片刻。”
话落,两个丫鬟都吓傻了。
没想到她们来到盛京的第一日,就遇上了首辅的车驾,那可是当朝一品大员!
春娘纵是气焰再盛,听到车夫这话也不由得屏息噤声。
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阿朝心口忽然沉沉地一紧,目光竟似被拉扯般,久违的牵连和某种莫名的期许促使她再次抬起头,透过帷幔的罅隙往窗外探去。
黑漆锦蓬的马车从眼前驶过,四角悬挂的铜铃一声声地刮蹭耳膜,宝蓝色绣瑞兽纹的锦帷随着车身晃动的节奏掀起一角。
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阿朝眸光定格在眼前一晃而过的马车内,男人清晰冷毅的下颌线。
无声的逼仄与威压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脑海中忽然思绪纷纷,仿佛能从那仅仅窥见一瞥的下颌,勾勒出一张模糊的面部轮廓。
长眉,深眸,高鼻,紧抿的薄唇,她未曾见到过的一切一切,却又难以将男人的面容拼凑完全。
一霎的失神过后,辘辘声已然远去,街市来往如常。
阿朝放下帷幔,收回目光,才觉自己有种莫名的心悸。
陌生,又熟悉,让人想起檐下的冰,松间的雪。
怔愣半晌,阿朝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是尘泥一般的人,怎配与当朝首辅一见如故。
更何况,她不过是瞧见了那人的下颌,连正脸都未能一观,谈何似曾相识?
马车继续前往驿馆,银帘在一旁小声地感慨:“盛京果然不同于江南,内阁首辅竟有这么大的排场,知道的是首辅出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拿人呢。”
方才屏息凝神的车夫悄悄松了口气,朝车内笑道:“姑娘不知,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十五六岁时便是天子近臣,弱冠之年入内阁,现如今已是当朝第一人了!年轻气盛嘛,难免讲个排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锦衣不夜行’,我若有飞黄腾达的一日,村口的猫狗少不得都得知会一声。”
崖香与银帘二人掩面而笑。
这回连春娘都愕然睁大双眼:“我当内阁都是些白发长须、德高望重的老头子呢,竟然如此年轻。”
车夫道可不是。
他是苏老板在京城的亲信,也分管一些小生意,京中大小事不说了如指掌,多少比寻常人留心几分,尤其盐酒茶税与官府密切相关,一有风向便要往扬州传信,决不能慢人一步。
因而这些年在京城,他对这位年轻的首辅早有耳闻。
若问这几年皇城三台八座中何人顶顶位高权重,无论朝野还是民间,议论最多的还是这一位。
车夫兴致勃勃地介绍一番,好像同在京城,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听闻里头那戴幕篱的姑娘是要送给梁王的美姬,车夫不由想起梁王素日残暴行径,心下一叹,又忍不住多嘴两句:“这位谢阁老与梁王父子不大对付,姑娘日后在梁王身边可要仔细这一桩。”
春娘微讶,心下斟酌片刻,随即一改方才的态度:“多谢您提点。”
待下了马车,春娘又往那车夫手里塞了一包银子,颇有殷勤的意思:“咱们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诚如您方才所说,姑娘日后若言语冲撞了贵人,定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这点心意您留着喝茶,可否替姑娘多打听一些梁王的喜恶,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车夫掂量掂量手里的荷包,拍拍胸脯:“您等我的好信儿!”
春娘是个仔细人,这些事不必阿朝来操心。
操心就能解决的,春娘都能替她打点妥当;
操心不了的,谁来都不顶用。
有备无患,来日不至于手忙脚乱,至于如何伺候,琼园自有一套齐全的章程。
姑娘们在还不懂男女大防的年纪,就已经将“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云云背得滚瓜烂熟,从低眉敛目、烟视媚行,到宽衣解带、鸳鸯交颈,里头都大有学问。
费心调-教多年的人,自比寻常女子多些手段,阿朝也不例外。
尽管不成才,可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光如何媚眼如丝地瞧人,如何梨花带雨地哭,一日都要练上百遍,又依着独一份的外在天赋,也能将这七七八八补得**不离十,千娇百媚的风韵早就揉进了骨血里,只是她自己未必知道罢了。
后半晌瞧了郎中、喝了药,阿朝脑海中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黑。
醒来时,阿朝身上仍不舒坦,胃口也不大好,迎着崖香忧心忡忡的眼神,到底勉强自己吃了两口。
车夫果然办事麻利,酉时还未过半就带来了消息。
以往为了生意场上的打点疏通,也会打听这些高官的喜好,不外乎喝什么茶,饮什么酒,环肥还是燕瘦,可今日从那青楼鸨儿处一打听,竟让他听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屋门关紧,车夫先是拱了拱手,然后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梁王好狩猎,好肉食,尤好鹿肉鹿血,每食必荤……好细腰美臀,尤以纤秾合度为美,好……外物助兴……”
听到这里,阿朝身子一晃,透粉的指甲一点点嵌进手心的软肉,指尖捏得发白。
屋内主仆几人面面相觑,春娘的面色很快恢复寻常。
琼园出来的人,对男人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梁王毕竟年事已高,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免依靠外物。
关上门来的取乐罢了,这都无伤大雅。
车夫顿了顿,又露出难言的神色,益发压低了声:“梁王夜夜都需美人作陪,晨起时以美人为盂……”
春娘皱眉:“何谓美人为盂?”
阿朝面上早已血色全无,也颤颤地抬眼瞧过来,车夫对上那双哀戚的眼眸,实在是难以启齿,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梁王有多痰之症,喜以美人檀口为盂……”
话音落下,阿朝心口登时涌上说不出的恶心,忍不住冲到案几上的铜水盂前吐了起来。
原本身子就不爽利,勉强吃的那几口点心茶全都堵在喉咙口,这会全吐了出来,腹中空空,酸水直往上泛,额头出了层细汗,浑身脱了力,只能死死撑着桌沿。
崖香也觉得恶心至极,不停地拍着阿朝的后背安抚,银帘赶忙倒了茶来,喂她漱口。
春娘暗暗咬牙,面色也不大好看,还是给那车夫塞了一锭银子,将人送出去。
阿朝像西风苦雨里的残荷,身子几乎虚脱了。
是不是就这么吐死了,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就不用去梁王府了?
浑身的筋骨都震震地发痛,心口一片荒芜,她沿着桌角缓慢地瘫坐下去,在那片昏黄凄恻的光影里不住地摇头,眼泪从熬红的眼眶滑落下来,流淌成了河……
谢府,书房。
谢昶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眉眼染了冰霜,烛火在他面庞覆上一层阴翳的光影。
他揉了揉眉心,取过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可属于另一具身体的不适感依旧没有半点好转。
屋内极静,贴身护卫宿郦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候着,直到谢昶凤眸微抬,“还有事?”
宿郦迟疑道:“大人脸色不好,可要请个大夫来瞧一眼?”
谢昶眉心微折,阖上眼,“不必,你下去吧。”
宿郦拱手应是,正要转身离开,谢昶突然问道:“还没有姑娘的消息?”
宿郦硬着头皮道没有,“照大人的指示,这一月以来属下派人暗中搜遍整个盛京,也找不出一个名唤谢绾颜或者阿朝的姑娘,您确定……姑娘眼下就在京城?这么多年,也许早就……改名换姓也说不准。”
谢昶没再说话,他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阳穴,清瘦修长的手指冷白如玉,骨节分明,脉络清晰。
隔得越久,越难寻到,唯一能让他确定的,便是那一颗温热柔软的心脏,多年如一日的跳动。
他有一种预感,阿朝离他越来越近了。
身体里有她的体征,她所有的冷热、痛痒、悲喜,谢昶都能感受得到。
就如今日在街上,他坐在马车内,心脏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猛地颤动起来,可他掀帘放眼望去,还是那条车水马龙的棋盘街,与往日没有半点分别。
人也许就在他身边……
宿郦等了半天不见主子发话,屋内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
谢昶沉默的时候,天生有种冷戾摄人的威压,眸光犹如刀锋浸了雪,令人不敢直视。
宿郦跟在他身边多年,从未在他身上看出半点年轻人的风发意气,仿佛天生就是冷血凉薄的政客,动动手指就是腥风血雨,手段凌厉得不像个文臣。
坐到这个位置上,已经没什么人或事能触动他,更不必像普通官员那般圆滑世故。
可就是这样生杀予夺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八年前就杳无音信的谢家小姐,成了主子的症结,从未有一日停止过寻找。
八年了,主子从一介白身,一步步走上这权倾天下的位置。
家破人亡,亲友凋零,数不清的风云变幻。
当年湖州大乱时走丢的小女孩,到如今哪还能活在世上啊。
可“妹妹”这两个字,好像天生就是柔软温情的字眼,要让人疼惜的。
宿郦不忍他独自伤神,岔开了话题:“八月初十梁王寿辰,王府管家今日送来了请帖。”
谢昶唇角不着痕迹地一牵,冷哂:“他这是在向我示威。”
宿郦面色愤然:“梁王总督漕运,这些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那个好儿子补了工部的缺,利用职权大兴土木,为着一个六十大寿扩府建园,半条兴隆巷都被他挪为己用。老百姓怨声载道,陛下就这么纵着他这个皇叔?”
硕鼠难灭,何况梁王的势力根深蒂固,又深得皇帝宠信。
思忖间,谢昶只觉胸口窒闷,头脑也越发昏沉,钝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强势地涌上来,几乎达到一个顶峰。
今夜她如此难受,究竟发生了什么?
脑海中浮现出青梅树下那个绵绵软软的小团子。
她自小娇惯,从没吃过苦,养得胖乎乎的,漂亮极了,总喜欢往他怀里钻。
这么多年,离了爹娘,离了他,小姑娘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灯下,谢昶撑着眉心,长吁一口气。
宿郦眼见着主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拳头握紧,额头隐有青筋凸起,一双凤眸如同浸了血。
只有宿郦等几个心腹知晓,主子其实身体不大好。
自小被仇家挑断手筋,即便早已恢复得与寻常人无异,但无论对谁来说,断手都如断命,文官要靠这双手指点江山,武将要靠这双手破军杀将,主子自幼受此磨折,能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这份心性就远非常人能及。
况且主子身上还有宿疾,每个月总有几日病发,偏偏还不肯看大夫。
谢昶坐在一片明昧交错的光影里,衬得面色有种诡谲的狠戾,良久才将盘桓心口的不适驱散。
“去找……就算把整个大晏翻过来,也要将人给我带回来!”
宿郦赶忙领了命。
谢昶饮了口冷茶,寒声吩咐:“告知梁王,八月初十,本官必如约而至。”
呜呜阿朝宝贝不哭,哥哥马上来救你!
【注】“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来源乐府诗《子夜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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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