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当年的事,叶茂都不得不感叹他们运气好。恰好那个时候张保国病了没跟着陈枝繁,陈枝繁说他是张刘东这件事才能瞒过县城里的守军。
又恰好陈枝繁当年接活的主家是城里敌人的家属,那些守卫卖她面子,让她出城亲自挑选做寿用的鱼,陈枝繁才能把药品顺利偷渡出去交给他们的同志,但凡再晚几个小时,已经感染的首长和专家都救不回来了。
当年的首长后来在战争中数次以少胜多,那位武器专家到了解放区之后,他们的武器装备生产线从小作坊跨越到了小工厂,生产的武器精良度上了几个层次。
这里面,陈枝繁的贡献可谓是居功至伟,可惜,她不愿意离开惠安,又谨慎惯了,害怕事情泄露出去被报复。
陈枝繁要求叶茂隐瞒这件事,也拒绝了他的求婚。
叶茂长得好,那会儿还没上私塾呢,但凡家里举行宴会或是去做客,就有一堆女孩子要和他玩。偏偏交好的世家里有几个掐尖要强的,回回都能吵起来哇哇大哭,最后都是他被母亲说。
时间久了,叶茂学会了对外摆冷脸,只要他一副谁也不想搭理的样子,就能避免很多麻烦,久而久之便有了高岭之花的外号。
他没有处过对象,第一次婚姻是包办婚姻,对方是十足的封建思想,新婚夜他们便因为要不要在洞房的时候让陪嫁丫鬟守在床边而意见相左。
后来妻子怀孕,叶茂想到要做父亲了,想和她好好谈谈,安生过日子。但回府后迎接他的是妻子告诉他要把陪嫁丫鬟抬姨娘的消息。
叶茂那时候便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发展出书本里那样浪漫的爱情。他的妻子,只是想要一个丈夫,这个丈夫可以是叶少爷,也可以是李少爷。而他对她,自始至终,也只有同情,同情她被封建思想残害,裹了小脚,进了深宅。
直到多年后遇见陈枝繁,叶茂终于有了书上说的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虽然他们刚刚认识,只相处了几天,但她的勇气和果敢,以及坚定的爱国之心都让他着迷,他的求娶真心实意,她却以为他只是想报恩。
叶茂想到这有点难过,那会儿国家风雨飘摇,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哪天就死在战场上,她不愿意,他也不想她跟着冒险,就那么放弃了。
齐司令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就差嗑上瓜子了。
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还被拒绝过,想到宣传队和军医院那些被他拒之千里外暗自伤神的小姑娘们,齐司令顿时有一种一物降一物的爽快感。
“这样啊,陈同志确实是位好同志。”
虽然他认为以叶茂的能力、家世、地位,娶一个黄花大闺女绰绰有余,但黄花大闺女多了去,女英雄可少见得很。
白咕岛条件艰苦,去年战斗打到最后,败军见无力回天,竟然放火把仅有的一些木屋都给烧毁了。
也就是说,如今白咕岛上啥都没有,其他的部队的军属去随军,有工作有房子,叶茂他们的军属,不仅要种田,连房子都得自己现盖,这事儿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能来几个性格坚强的军嫂齐司令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这一次,叶茂能不能把人娶回来?要是娶不回来那他是不是要一直打光棍,哎哟喂,真没看出来,这小子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叶茂没理会齐司令暗暗八卦的眼神,请了假就出了办公室去找李东林。
他打算再去找陈枝繁一次,当年她立功不求回报,但这件事大领导一直记着,只说如果有一天这位女英雄遇见了难处,能帮一定要帮她一把。如果叶茂帮不了,可以联系领导。
现在陈枝繁离婚了,如果她愿意嫁给他,那他就带着她去白咕岛,这辈子定然不会负她。如果她还是不愿意,那叶茂会给她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再托战友看顾她。
然后,慢慢追求。
“你之前说叫大侄女帮我照顾儿子的事情,算不算数?”叶茂不是愣头青,既然想追求陈枝繁,那他必须正视自己的问题。
他和陈枝繁都是二婚,他可以把陈枝繁的女儿视如己出,依照陈枝繁的性格,定然也不会亏待了叶耀庭。但叶耀庭这小子现在坚定的认为他和他母亲还有可能,且还钻了牛角尖,他怎么说都不信。一旦他再婚,叶茂害怕这小子对陈枝繁有抵触心理。
虽然他和郁清清的婚姻关系不和谐,但对于这个孩子,叶茂是真心疼爱过的。
在离婚参军之前,除了奶妈,叶茂是带孩子最多的那个人。可是后来国家风雨飘摇,他上了战场,一去十一年,期间只在叶耀庭八岁的时候匆匆回家一趟,也只待了两天。
等战争结束了,叶耀庭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了小少年。家里请了先生和武师,孩子其他地方都很优秀。哪怕他在成长的过程中缺失了父爱,也不怨他。
但因为他对母亲的认知,怕是不能和陈枝繁好好相处。如果不是必要,叶茂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叶耀庭,这个孩子正直善良,那些事情对他伤害太大了。
可叶茂不可能为了叶耀庭一辈子不娶,就算没有陈枝繁,他没有爱上别人。父母也不可能让他一直孤身,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是拿命拼出来的,如果单身成了绊脚石,那以他父亲的性格,绝对能再次干出先斩后奏的事情来。
李东林说的办法也不错,他在的时候,有他作为磨合,他们也吵不起来,他出海了,叶耀庭可以给李东林的闺女看着。时间也不用太久,他过几年就能入伍,等他成年了,心性经受了磨练,再把了解了当年的真相,他们总能好好相处下去。
叶茂这边对陈枝繁又起了心思,陈枝繁那边,却出了大事。
“婶子你再说一遍,我师父怎么了?”
陈枝繁怀疑她出现了幻觉,否则莫婶子怎么说她师父快不行了呢!她来的时候他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啊,她好不容易解决了麻烦,要带他回京城,他怎么会没了呢。
莫婶子看着眼睛发直的陈枝繁,眼里一酸,只觉得老天捉弄苦命人。她实在不落忍,但不得不把这个噩耗又说了一遍:
“你跟张刘东要钱的事情传到了村里,张保国当即就跑去跟老爷子闹,说要去举报他,又跟街坊四邻说你找野男人,还说了这些年他们拿老爷子威胁你的事情,两人吵起来,老爷子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就倒下了,我记着你说的话,把那颗药丸子翻出来喂给他,但卫生院的医生说,老爷子年纪太大了,这药只能吊着命,他还等着你回去交代后事呢!”
“走,咱们快走。”陈枝繁心乱如麻,既气愤张保国欺人太甚,又期盼这件事是假的,等她回到家,师父还在好好等着她。
姚县到镇上如今还没有汽车,也是莫婶子聪明,从镇上包了辆脚力好的马车过来,赶车的小伙子晓得人家急着回去看病人,一路上快马加鞭的,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镇上。
老爷子出了抢救室,人也醒过来了,但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莫婶的孩子在照顾着。
是脑出血。
福贵是厨子,一辈子就没少过吃食,尤爱红烧肉。以前郑家夫人有“脂浊”的毛病,也曾惊险过一回,大夫便让备着牛黄丸。陈枝繁晓得福贵也有同样的毛病,便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拿自己攒下的私房钱给福贵也备上了,但凡时间到了就换一颗,她特意嘱咐过莫婶子,没想真派上了用场。
这是这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她这些年受制于张家,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镇上,她总以为还有时间,是她错了。
“您说说,您着什么急呀,他来闹,您叫人把他赶走就好了,何必置气。我好不容易才要来的介绍信,眼看就能把你带回京城了,你这一出事,可叫我怎么办啊。”
陈枝繁跪坐在病床前,握着福贵瘦弱的手,泪如雨下。
她心里自责极了,明明昨天就办好了手续拿到了介绍信,如果不是她想着自家要走了,好歹和以前接触的一些客户打声招呼耽误了一天的话,这事儿就出不了。
师父一辈子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都没被气倒,这一回定然是觉得拖累了她没想开。
都怪她。
“别....哭,钱.....钱在老地方,把......房子......卖了。带.....带家玉去京城。闺女,你喊....喊我一声.....一声爹。”
“爹!”
陈枝繁不假思索的喊出来,福贵露出一个笑,留恋的看了一眼陈枝繁,想伸手摸摸她的头,最后却无力的落下了。
福贵没了。
他是带着笑走的,他是个阉人,家里人也死绝了,没有后代。很早之前陈枝繁就提过要给他做女儿,他那时候心里是欢喜的,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世人歧视太监,更歧视认太监做爹的人,总认为他们是为了钱丢了做人的骨气。他不想让他养大的孩子陷入那些肮脏的唾骂里。但到了临死前一刻,他到底还是贪心了。
真好,他有了女儿,到了阎王殿里,不再是绝后的阉人了。
“哇,爹,你醒醒,你醒醒,我带你回京城,咱们回京城。”
被野鬼抢夺身体的恐惧,被张家控制的压抑,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陈枝繁抱着福贵的遗体哭得撕心裂肺。整个卫生院的人都感受到了她的悲戚。
就差一天时间,就一天,如果能早一天,她就能带着福贵回京城,因为这一天,因为张保国的恶毒,陈枝繁永远的失去了她的师父,失去了带他离开的机会。
这种遗憾折磨这陈枝繁,让她痛不欲生。
家玉也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她五岁了,又跟着母亲经历过很多白事,她知道,人死了以后会被装进一个木箱子里,然后抬上山埋起来,再往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她的爷爷,除了母亲以外对她最重要的人没了。家玉很难过,但看着母亲撕心裂肺的样子,她心疼又恐慌,生怕母亲也像爷爷一样,丢下她走了。
“娘,娘,你还有家玉,爷爷不喜欢你哭,娘,你听话,不哭。”她害怕难受得憋红了脸,却依旧执着的站在陈枝繁身前,拿小手绢给陈枝繁擦眼泪。
陈枝繁看着女儿红肿的眼睛,把她抱进怀里,难受得全身都抽搐。这个世界上,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