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南初夏,小荷露尖。
桂城正是南北行商往来如织的时节。今岁城中比往年又更喧嚣许多,佩刀提剑的江湖豪客,把大小客栈和酒家都变得拥挤不堪了。
原因无他,邓家堡堡主邓同舟七十大寿。
江湖多风雨,能创下偌大家业,并且平安活到古稀之年,足见这位邓老爷子的不同凡响。邓同舟本人虽然早就关起门来不问俗事,但他辈分即高,邓家堡这些年又蒸蒸日上,所以这个寿是不得不做的。往小了说这是他自个儿的寿辰,往大了讲却是整个江湖的热闹。
人总是爱凑热闹的。
醉月楼上,一众年轻弟子正在奉承一个锦衣青年:“……万师兄这趟下山,一剑挑了黑虎寨,平了嘉鱼的匪患,又重创了湘东四丑,着实为我武夷派大大地扬了威。听说掌门得了消息,已经特意命人为师兄铸剑。打了今番为邓大侠祝寿,必将在武林中好生露一回脸。归去便可与涂小姐大婚。春风得意,让我等师弟好生羡慕。”
“听说那涂小姐生得颇为秀丽,师兄真是好福气。”
“师兄这番成了亲,不知道要有多少女侠暗自伤心了……”
“不过从今往后,这也算是野马上了辔头。听说那涂小姐性情肖似其父……”
那万钟是武夷派掌门万江河之子,听闻这些恭维,本来甚是得意。但见人家提起他的婚事,却露出了几分不快:“大丈夫三妻四妾,原属寻常。出嫁从夫,她既嫁我,自然一切以我为尊。”
那失言人有些讪讪,只得又念叨了一些举案齐眉,百年好合的废话。
却听见一个底气不足的声音道:“那潘师妹怎么办?”
万钟不悦道:“同她有什么关系?”
有知情识趣的,赶忙话锋一转,用眼神向万钟示意:“那位廖姑娘打从嘉鱼就一直跟着咱们……师兄,这怕是又惹了一朵桃花啊。”
有好奇的,偷眼去看,感叹道:“肤色虽然深了些,容貌倒是清秀得紧……瞧着性情似是好生害羞。”
万钟低头喝了一口酒,掩盖了脸上的一抹讽笑:“五凤门,听都没听过的岭南小派,又有什么好的。”
他们说话间,谁也没注意到,有个满脸络腮胡子,衣着落魄的大汉,抱着一个长条状的包裹,在角落里向他们轻飘飘地望了一眼。
众人正悄声对那少女品头论足之时,酒楼里进来了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向满楼客人拱手:“诸位江湖朋友一路辛苦。劳大家久候,奉我家家主邓老爷之命,请诸位随我来,到庄上用些酒菜。”
这是时辰已到,邓家堡派人引路来了。
于是楼上客人纷纷起身,随那人往邓家堡去了。
邓家堡也在城北。为了迎客,早有大小舟楫等在岸边。众人纷纷登舟,因着人多拥挤,万钟上去时被那络腮胡子的大汉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眉头一皱,恰对上对面小舟上一缕似怨非怨的目光。
那廖姑娘一身鹅黄的衫子,娉婷地立在对面的小舟上,眼里水光盈盈的,似是有泪。这姑娘虽然好看,倒也算不上什么大美人,行止也畏畏怯怯的,是个好欺负的模样。但她偶尔有那么一两眼看来,却总是勾得万钟心头瘙痒难禁。
对万少侠而言,这小娘皮简直就是块送上门来的肉。
于是把背挺直了些,按了按剑,冲她矜持地点了点头。又在目光里凝出七八分的深情,目送她不胜娇羞似地,垂首进船舱去了。
邓家堡不愧鄂南第一大庄,虽然宾客如云,门前却始终秩序井然。家丁装束整齐,训练有素,引着各路拜寿的江湖客人往庄中去。那引路也不是全然无序的。有请柬的一路,没有请柬的另一路;近邻是一路,远客又是一路;那些彼此熟稔,互有交往的门派,座位便安置得相近;彼此间有些不快,甚至龃龉的门派,座位便互相隔开……
万钟等人承柬而来,又出自武夷大派,自然昂首挺胸地得了上座。那位廖姑娘则与些西南门派的客人坐在了一处。
放眼望去,差不多半个南武林数得上名号的门派都到了。年轻人们有些彼此还端着一点儿少年人的面皮,有些则迫不及待地嘀咕起来,东张西望,窃窃私语。老成的有不少彼此相识,或遥遥拱手,或开怀畅谈,偌大庭中端的是笑语喧哗,十分热闹。
邓同舟矮矮胖胖,一身锦缎,瞧着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翁。和和气气,似乎还不善言辞。谢过满座高朋之后,就含笑坐下,一切交于了长子邓楫。
邓家的儿孙与徒弟次第上前,把寿礼一一奉上。宾客们自然也不甘落后,许多奇珍足够叫大伙儿开眼。什么一尺高的玉树啦,百年的山参啦,都不过是平常的东西。许多用途匪夷所思的异宝,才教人连连惊叹。
药师谷送来了一对辟毒珠,据说戴在身上,天下毒物不能近身;青城派送来了一副手掌宽的镣铐,中间的四尺锁链不过手指粗细,刀剑劈上去却连个痕迹都没有。君山派送来了一对宝剑,说是前朝铸剑大师谢铎的封山之作,其利可分钱塘江潮。
众人啧啧惊叹间,却见九华派也将寿礼奉上,乃是一棵其貌不扬的小草。
有好奇的,不禁相问:“邓老大寿,为何送棵草来?”
九华派今日来贺寿的,是掌门的师弟,揽月剑张不通。只见他捻须笑到:“此草名为伶仃草,单方入药,可令人神志清明。”
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出奇的。但习武之人都知道,上乘功夫修炼不易,行功之时,灵台清明最是要紧。所以这棵小草,得称异宝,是合乎道理的。
寿礼逐渐把礼桌堆满了,天色也渐渐暗了。请的鼓乐班子吹拉弹唱,佳肴和美酒流水样地端上来。这是开筵了。
万公子吃了几样好菜,一抬头,却见那廖姑娘在角落里,手指卷着头发,幽幽地望过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从武夷派的桌后经过,衣带飘动,留下一缕泛着凉意的气息。
万钟心中得意,便也找个由头离了席。
夜色融融,庄中多半人都在席面上,倒显得整个邓家堡有些空荡了。廖姑娘似乎是有些羞怕,七躲八绕地进了个花园,正是庄中客房所在。
万钟追得不耐烦,使出轻功,纵身拦在她身前:“阿笙,你叫我出来,可是有话要说?”
那姑娘声音颤颤的:“谁叫你出来……是你自己跟过来的。”
万钟凑近了些,把她抵在廊柱上:“是,是我自己跟过来的……”说着轻浮地嗅了嗅她的头发,只觉得一寒凉之气沁人心脾,十分舒畅。
廖笙嗓子似乎有些哑:“我都听见了。你是要成亲的人了,为何还要招惹我这苦命的丫头。”
万钟暗自皱眉,嘴上还是一片深情:“那是父母之命,我也无可奈何……阿笙,你是知道的,一见了你,我的心也跟着你去了……”
廖姑娘低着头,身上抖起来:“可……可你的涂小姐怎么办?钟哥,我是想同你在一起的……你要什么我都给,可是……”
万钟听到这句“要什么都给”,立刻加倍地含情脉脉:“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么?只要你答应我,我回去就禀明父母,娶你为妻……可是阿笙,我也怕,怕你临了变卦,害我白忙一场。”
“我有什么好变卦……”
“怕你变成小鸟飞走了……”万钟手摸上了她柔韧的腰:“除非……你给了我……”
半晌,才听那姑娘犹犹豫豫地开腔,声音抖得十分厉害:“钟哥,你可莫要负我……”
万钟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将人一抱,飞身上楼。心说你撩我一路,只把腰带攥得死紧,这下还不是要任我炮制。嘴上仍然耐着性子深情款款,一脚踹开房门,将那姑娘往床上一放:“若要相负,必叫我天打雷劈。”
一直抖着的廖姑娘忽然抬起头,嫣然一笑:“那倒是不必。”
万钟被她这个笑晃得心神荡漾,还没来得及细思话里的含义,便见一双玉臂环上他脖颈,紧接着就是眼前一黑。
那位廖姑娘把人往外轻轻一推,万少侠就跟条死狗似的仰面朝天,人事不省地瘫在床上。
却见那姑娘灵巧地翻身下床,在门口四下望望,把门轻轻关好,落了锁。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伸了个懒腰,在黑黝黝的脖子上摸索一阵,呲牙咧嘴地揭下了一张面皮来。
铜镜之中,赫然是个肤色如玉,相貌俊秀至极的年轻男子。
俊秀至极的宁舒做起事来可一点儿都不俊秀。他大咧咧地把人皮面具往桌上一丢,三下五除二将万少侠剥成了秃毛鸡。
他像生意人挑货那样检查了一番,然后失望地扶额叹气:“就这点儿本钱还要三妻四妾,负心薄幸,唉,怕不是练功走火,烧坏了脑子?”
又想到自己顶着笑破肚皮的风险与此人周旋了半月有余,不由得更加郁闷。他解下腰间的小水囊,把一块帕子浸湿了。屋里立刻飘起来一阵烈酒的气味。
宁舒嫌弃地把万公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通,然后把帕子往地上一丢,踢进了床下。
那人似是抵受不住,昏迷之中,仍然颇荡漾地呻吟了一声。
你二大爷的。宁舒脸色愤然:便宜你个绣花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