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 第1章 雨季

那一年的雨季很长，长到群山层叠的翠微被洗褪了色，长到溪涧河畔的碧桃皆化作春泥。

说是武陵的桃花林在一夜之间落尽了红雨，只剩下漫山孤伶的树干在风中凌乱，沿岸光秃的枝桠无奈地看着满眼春色被连绵的雨丝踏入湿润的泥土里。

山中的万物都被这望不到头的雨季折腾的苦不堪言，更不用提住在山顶的仙君了。时煜愁眉苦脸地坐在山巅蔫了吧唧的千年古木上发呆，树冠散发着微弱的光，支撑起一面薄如蝉翼的屏障，罩住了山顶的方寸之地。感应到山中所有布置的阵法都被倾盆的雨水消磨殆尽，仙君盘坐着、托着腮，手执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身旁的树枝，看着帘外不歇的雨幕连声叹气。

暴雨前的那天徬晚，时煜站在树冠顶端遥望着西方的天空，神色多有些凝重。明明天边万顷波光如画，成团的云里却还是飞散着灼目的电光火石、叫人起疑。常言道，天生异象，许是怪事将近。

时煜御空急行着巡游了一遍武陵山，抬手布下了无数个细小的阵法以备不时之需。隔天小雨初降的时候，时煜还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未雨绸缪可算是落到实处了。结果不曾料到，这雨一下，便是三个月。

熬过了烟景三月，等来了滚滚如雷春汛。

连季的水全都一股脑的聚在了一起，倾盆而来的架势，像是要把武陵山淹没成海。

“来者不善啊…”时煜心烦意乱地躺在古木的枝干上、自言自语道。看着他这幅垂头丧气的模样，身下的古木轻摇着树枝以作安抚，它抽出一条带芽的新枝伸到时煜面前，绽出一朵花来，温柔地别在了他耳旁。

“你这老木头…”时煜浅笑着、抬手绕上了开花枝条，指尖凝聚起一抹氤氲的灵力注入古木枯槁的躯干，树冠顶端撑起的微薄屏障又重新回复了些许光亮，但连绵的雨丝仍然日以继夜地蚕食着这片瘦削的群山，“你说这雨，什么时候才停呢…”

等过了一场花季，那雨竟然随着百花的沉寂渐渐停歇下来，朦胧的烟水中隐约显现出青山无精打采的身影。其他地方倒是骤雨初歇，但山腰腰那片桃花林还是照样的阴雨连绵，流汇的雨水顺着溪涧淌回林间深处的那片桃花潭，水流云集的模样像是天地灵气在汇聚孕育着什么灵物。

时煜闪身前去一探究竟，却不曾想，这一去便是小半辈子。

等他赶到的时候，笼罩在山头的万里阴云已经散去，云层泄下几缕和煦的天光；经久的雨水顺着根系渗入土壤，草木抽新芽、鸟兽相与还，山间又重回往日的一派生机。盛夏将近，含苞的睡莲锦簇地倚在池边，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只见一道晶莹的光团静卧在水心，萦绕在其身旁的灵力激起阵阵涟漪，水花翻涌着滚至时煜脚边。

时煜踏波而行，飞身落到水心，伸手扫去团子周身飞旋的气息。缠绕着灵力的指尖在触及团子的一瞬间，外层护主的灵息竟四散开来，直接撤去了重重叠叠的防线，化成了一小股青烟，飞鸟入林般地窜进了时煜的体内。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时煜大惊失色，赶忙稳住心神检查一遍四肢百骸的情况。但奇怪的是，这缕陌生的灵力在钻入他体内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时煜一头雾水地搜寻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他只好作罢，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灵力比较厉害，让那个外来者死无葬身之地了。

回过神来，时煜打量起眼前这个初具人形的小东西，他漂浮在半空，身体是柔蓝的、半透的身形宛若琉璃，四肢弯曲成一团，心脏处闪烁着微弱的光，吞吐间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

时煜抬手用灵力包裹住这团脆弱的小生命，缩地成寸，回到了云雾缭绕的山巅。那天的异象估计跟他拖不了关系，时煜这样想着，打算先留他在自己身边观察一阵子。

回到山顶后，时煜把带回来的这团小子放在了古木繁茂的枝头，折了根树枝幻化出一只青鸟伫立在他身旁，随后便转身回到山间的桃林里。时煜走走停停地找寻着宜居的住处，最终还是决定落户在桃花潭边。圈定了范围后，时煜挥手取材，眨眼间便在潭边建造了个别致的小木屋。一番折腾下来，已然迫近傍晚，时煜只好先打道回府。

出乎意料的，那团天外来物已然化成人形，半大小子的模样，坐在垂髫的枝头盘着腿，一脸防备地盯着来者，方才守着他的那只青鸟被他拿树枝五花大绑的放在一旁。匆匆赶回的时煜好奇地打量着几个时辰便长成少年的团子，勾勾手指解开了青鸟身上的束缚，一个闪身移至他身前，饶有兴趣地凑近戳了戳这小屁孩的脸：

“团子，会说话不？有名字么……”

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年愣了一两秒，回过神来抬臂拍开了时煜的手，微微后退，声音冷冷地说道：“你是谁？”

眼下瞧这少年浑身带刺的劲儿，时煜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挥袖拿出三两套应季的常服，用灵力托到少年身前，转身便潇洒地下山了。临走时，朝身后的人甩了句话：“这儿的寨主，住桃花林。”

月正梢头，少年看着时煜头也不回的背影，咬牙一声不吭地跟上了他的脚步。一路月光婆娑、树影摇曳，林间万籁俱寂，唯剩微冷掠过的山风卷起落叶时传来的细响。一程山路，两人同行。一人在前，一人落后，前人的脚步隐约踏在石阶上，后者亦步亦趋地追着前方人的足迹，皎洁的清光照得石几一片坦途，错落的山涧淙淙地填补着沉默，也在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司予微，”少年气喘吁吁地赶上了时煜的踪迹，拽着他的衣角不松手，“我叫司予微。”

时煜转头，附身捏了捏司予微的脸，说道：“时煜，时间的时，描绘明亮的煜。记住了，团子？”

司予微一脸嫌弃地扒拉开时煜的手，点了点头。时煜笑着松手，在石阶上挥出一道光门，转身踏入其中。看着消失在眼前的人，司予微低声重复了一遍时煜的名字，喃喃自语道：

“描绘明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