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清凉。
清晨的白石庄,明亮得有如一枚清澈剔透的琉璃云子,令身在其中者心旷神怡。细雨淋漓后的树叶,青翠闪亮,仿佛精雕细琢的碧玉,玲玲珑珑地挂在枝桠间,仿佛随时就会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宜目,悦耳。
柿子还是绿色的,淘气地隐匿在巴掌大的树叶间。偶尔,随着树叶晃动,会悄悄露出拳头大的小脑袋,贼溜溜地东张西望一番,然后,似乎是在不经意的抿嘴一笑之后,又藏了回去。
甘营儿咬着手指,傻乎乎地仰头望着高高的柿子树,不晓得在想什么。
柿子树很高,约莫有两丈多,可见是经年的老树。滕伯曾颇为得意地炫耀,他将这几株柿子树养得极好,有年年可得的一大筐甜如蜜的火红柿子为证。而当时站在一旁的小陈哥连连点头,极其赞同滕伯,而其目的,不外乎是想着巴结好了滕伯,到了秋天收柿子果时,他可以多得几个又大又甜的。
夏末初秋的风,迎面吹来,已不觉热气。毕竟,白石庄是在山里,山里的秋意总是更浓些。
绿得放光的柿子果在微风的拨弄下,无声地嘻嘻直笑。一时间,甘营儿心生恍惚,仿佛自己是站在一颗高大的苹婆果树下,高高仰起头,嘴馋地望着那一颗一颗如同绿宝石般的苹婆果。身后,阖该是有个清秀的妇人,摸摸她的头,然后,变戏法般手掌一翻,掌中便蓦然出现一颗绿油油的苹婆果。她当即便流下了口水,手背一抹,就着那妇人的手便是龇牙一啃,咔嚓咔嚓嚼了两口,脸色一僵,随即便哭了。
她嚎啕大哭。那妇人原本是笑眯眯的,可随着她越哭越凶,妇人便着慌了。她抱着自己,微微左右晃动着,呢呢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
那是什么年岁的自己呢?那么小,那么矮,又笨又馋又不讲理,只晓得一昧地耍赖哭闹。
甘营儿觉着嘴巴里突然涌出酸涩的滋味来,就好像不知哪里来的苹婆果,凭空出现在唇齿间,将那难耐的酸涩硬生生地塞进自己嘴巴里。妇人的呢喃声似乎还在耳边飘荡。她竖起耳朵,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两行泪不知不觉地留下,将面颊浸染地湿漉漉的。
那妇人是谁?
那株萍婆树又在哪里?
为甚,妇人会抱着她?
又为甚,她会不自觉地流泪?
甘营儿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个白日梦。可梦里那颗苹婆果的酸涩,真实地令她依然啧舌。这酸涩,不止在舌尖,还在心里。
是不是,她的心底,也有一颗等待成熟的青涩苹婆果?
隔着两重院落,甘营儿的傻样落在了正在房顶上吹风的沈越眼里。
“这小子莫不是有病?”沈越心里嘀咕着,浑然不觉,自己这“餐风饮露”的德性,放在外人眼中,也是“有病”的征兆之一。
沈越打小就喜欢上房檐。
在西魏王宫里,他顶喜欢的一件事就是上房——因为,可以看得很远,很远。父王曾对他说:西魏国不过是东洲大陆上的一国而已。而天下,如西魏这般的国家,不知凡几。天地宇宙,人心是最小的,可只要将眼光放长远,就可以变成最大的。
于是,小小的皇甫越便认定,只要爬得高高的,就能眼光长远,自己的心就会变成最大的。
太子初初登高,险将整个王宫折腾得翻天。
东宫自不必说,从大太监到小宫女,磕头的磕头,喊饶命的喊饶命,有那机灵的,或者飞奔地去向国主和王后禀报,跑不过那腿快的,便赶紧将所有的被褥垫子悉数扯出来,厚厚摊了一院子。
待国主气喘吁吁地踏进东宫时,便见满院子的绫绸锦被叠得跟小山一般高,而大小宫奴们追着房檐上的小太子,忽而往这边跑,忽而又往那边跑,简直热闹地赛过花灯节。
不容易将小太子哄了下来,王后娘娘气得险没亲自动手揍他一顿。倒是国主亲爹替他求情,道是小孩子贪玩,做事没个轻重,好生教导着就是了。
虽则小太子的屁股逃过一劫,然,王后娘娘也没轻饶了他。抄书只能算是体罚,精神上的惩罚在于,当着他的面,将东宫的一干宫奴宫婢悉数换了人,就连他最亲近的大太监都没能饶过。
自此,皇甫越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关乎甚多,万不可只顾自己乐呵,却不念牵连无辜。
王后娘娘出手凶狠,扮的是红脸。那白脸,自然是国主亲爹啦!见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亲爹心疼地要命。只是,王后再三叮嘱,万不可惯坏了太子,便只得硬着心肠给他讲道理。
事后,国主背过王后,悄声对儿子道:“你个傻孩子,喜欢爬高,何必招惹得众人都晓得呢?尤其是你母后,万不能再给她看见了。”
皇甫越眨巴眨巴眼,似乎听懂了亲爹话里的话,拽着他爹的袖子直晃荡:“父王,那儿臣当如何爬高才不为旁人晓得呢?”
自此之后,皇甫越便有了位拳脚师傅,且,在这位师傅的带领下,他爬高的本事日日渐长,不消两年,就能“嗖”地一飞冲天,直窜房顶而去啦!
不得不说,皇甫越于此方面,委实天赋过人。毕竟,从毫无根基到现下的窜墙跃檐,这速度不谓不快。就连他亲爹都想不到儿子这般有本事,不由扶额叹道:“亏得他是太子,不然,就在能耐,活脱脱是个伶俐的贼头儿哇!”
一年年的,皇甫越变成了沈越,然,窜房檐的本事却没放下,而是更高了。现如今,他只消脚尖轻轻一点,便能拔身飞起两丈来高,飞檐走壁更是不在话下——脚下跟抹了油般,滴溜溜地,片瓦不响,微尘不动。
沈越喜欢白石庄。
因为,唯有在这里,他才是轻松的,简单的。
在白石庄里,身周皆是熟悉亲切的面孔,眼神里是对他的关心,却无重重压力。
故而,每年总有一段时间,他会在白石庄里待着。每天,依然有信鸽飞来飞去,正事不绝,可心情却是不一样的。
就如这日,他回了几封信,心下烦躁了,便拎着一壶酒上了房檐。上房前,小陈哥还问他:“公子爷,一壶酒够不够?”
酒,不过是寻常滋味。
可风景,却是极好的。
心情,更好——直至远远望见那个糟心的傻小子。
傻小子仰着头不知在望什么。望着望着,就哭了。
哭的样子,还忒难看。
哎呦喂,除了眼泪,居然还有两管鼻涕——此刻,沈越深恨自己眼神太好,居然看见了这个,几没将自己给恶心死!
他将酒壶凑到嘴边,想喝一口压一压恶心,却突然发现——
喂!傻小子,生柿子是不能吃哒!
只见甘营儿双手抱住柿子树,蹭蹭蹭几下爬上去,揪下一枚绿得令人眼涩的柿子果。她将柿子果在衣摆上蹭蹭,张大嘴巴,“啊呜”就是一口。
甘营儿勇啃生柿子,究竟是何滋味,不得而知。然,却将远远偷窥的沈越给刺激地不轻,当即便将口中的酒给喷了出来。他顾不得衣襟上的狼狈酒渍,只觉得自己满口苦涩,舌根都涩地动不了了,仿佛啃那生柿子的是他。
他正龇牙咧嘴,却见傻小子啃了一口,慢慢嚼着,又慢慢地啃第二口。啃着,嚼着,眼泪复又流下,只是,表情却是僵硬的,仿佛没有灵魂的傀儡。
沈越心道:看来,这小子果真有病——大抵,不止是脑子有病,舌头也有病。哎呦喂,可怜见儿的,连个柿子都没见过,拿个这般要命滋味的柿子当宝,一口一口的,都舍不得放手。
又想:那伪王是手下没人了么?寻个这般不入流的垫底货色来作暗探?
哎呦,委实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