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此刻用“急怒攻心”四个字来形容德王的心情,真是再确切不过了。
堂堂德王,居然为一海匪晾在酒楼里干坐了三个时辰,不是**裸的戏耍是什么?
夜幕四垂,街上的人渐渐稀少,宵禁的梆子在远处响起。亲卫俯身,“殿下,该回去了。不然,宵禁后倘路上遇到巡逻,难免要麻烦一二。”
陈威等得饥肠辘辘,却连个鬼影子都未见到,如何甘心?他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
亲卫的提醒令他一凛——现下,他可是隐匿了身份来到东海郡,若是被嚷嚷了出来,只怕朝中那些认死理的老夫子们又要叨叨个没完。在他们看来,此刻,德王阖该在南秦西北防线上整编,以防西魏人勾结土匪进犯边疆——这可是自己在奏折中所用的借口,就是为了防止国主陈昂将他招回去。
纵心火蓬蓬直烧,陈威也只得离开酒楼,纵马飞驰而去。身后,酒楼的掌柜招呼着小二地赶紧手忙脚乱地关闭门窗,嘀咕道:“若不是看在那两锭能亮瞎人眼的大银锭的份儿上,老子非得亲手抄了木棍撵他!”
难怪掌柜的火气大——此人包下了整座酒楼,虽则付了两大锭银子,却只叫了一壶清茶,然后一坐就是大半日,迟迟拖着不肯离店,以至于快到宵禁时分才打烊。哎呦喂,若是给巡逻的差爷看到还不闭店,非但要挨一顿训不说,还得塞好些银钱呐!
他正自言自语呢,却不妨身旁一小二听见了,回头龇牙一笑,露出一嘴的大白牙,愈发显得面色黝黑异常。
掌柜的却是自那微笑中觉察出来一丝不善,心里“咯噔”一声,赶紧陪着笑脸解释道:“那个。。。。。。这位爷,小的只是气不过那小子嘴里不干不净,冒犯了大爷。。。。。。”
小二并不接话,只摆摆手,并不以为意。转身间,掌柜的眼角一花,仿佛被小二腰间一闪而过的亮光刺痛了眼。他微微一眯,偷偷揉了揉眼,却不敢吭声,只心里将满天神佛悉数念叨了一遍,务要求得菩萨神仙们保佑这位大爷下海后再发火,切莫将这火气转到他头上。
他并不晓得这位伪装成小二的男子是何人,却知必是帮派里的大人物。平素里,他经营这座酒楼,一方面充作帮派设在东海郡的落脚点,做些刺探消息的行径,另一方面则暗中将劫来的海货转手出去。他虽为这座酒楼的掌柜,在帮中却不过是个明桩,并不会接触到帮中上层。
原本,他收到指令后,以为此番会面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暗中交易,岂料,上线竟送来了几个陌生的面孔,且充作酒楼小二。他顿觉这趟生意只怕另有玄机,虽不懂,却也不敢多问,只小心伺候着,生怕哪里做得不妥,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
这几个陌生面孔,乍看之下,除了皮肤黑亮些,并无异样。然,半日接触下来,他便觉察出,其中一位的行事言语皆在其他人之上。他心里一动,面上不显,然,对此人的恭敬却又增添了几分。
小二装扮的海匪,啊不,应该呼之大名——谢夫人,并不在意方才那龇牙一笑,竟勾起了掌柜的联翩浮想。他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陈威渐渐隐于暮色中的背景,唇边淡淡一勾,似笑非笑。
谢夫人,姓谢名夫人,乃是七尺堂堂男儿。他幼年随父母泛海打鱼,船翻后,独自漂流至孤岛上,仅凭生鱼和雨水挣扎存活了大半年,后为海匪所救,就此落草为寇。
收留谢夫人的海匪原是南秦国兵器局的铸剑师,因与同僚口角而失手杀人,逃窜后流落东海。此人虽做了海匪,却始终以铸剑为生平第一乐事,又仰慕上古铸剑大师徐夫人,便为这新收的养子起了个名。
自此,“谢夫人”便成了他的大名。而随着他一日日长大,渐渐接过了养父手中的势力,“谢夫人”的名声也随之遍传东海,成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海匪。
小时候,因着这个名儿,他没少受人调侃,被人说成“不男不女”。然,在他势力渐长后,“谢夫人”却成了极好的掩饰。
他一向善于遮掩,非亲近之人不得见识其真面目,故而,以讹传讹,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谢夫人”是姓谢的海匪的遗孀,必是个狠辣的贼婆娘。就连这酒楼的掌柜,纵心知背后的大东家是谢夫人,却也并不晓得这个只做一日现身的小二,居然就是大海匪谢夫人本尊。
谢夫人劫了德王的走私船,究其原因,还是先前陆先鎏许诺的好处没有到位。他自是不晓得陆先鎏已死,只当这家伙言而无信,于是,便劫了这船队,还大咧咧地传了讯儿,要船东出大钱来赎船赎人。
他虽不晓得这些海船的真正主人是谁,却猜得出必是个有权有势之人,否则,也不能勾搭上陆先鎏啊!于是,在接到船东派人送来的讯儿后,便遣了自家婆娘去见面。那婆娘原是渔女,长得有几分姿色,便被谢夫人掳来。这渔女甚有心计,不消三年,便干翻了谢夫人的原配婆娘和三个相好,成为谢夫人枕边第一人。
这渔女自命为大海匪谢夫人的第一夫人,在接见信使时,气势做得很足,很有大海匪的范儿,便也难怪德王的信使误以为她便是谢夫人,还送上了一匣子上等珠宝首饰。
渔女抱着一匣子首饰,志得意满地返回老巢。一打开匣子,那珠光宝气腾腾的,险没晃瞎谢夫人的眼。他定定神,仔细一一检视后,心下便起了猜疑。
这些首饰,用料上乘,做工精致绝伦,细微处惟妙惟肖,绝非等闲银楼能制作得出。以谢夫人看来,这匣子首饰价值不菲,连料带工,抵得上买一艘新船的价钱了。
以往,被劫海船的船主们也都有礼物奉上,但,绝没有如此次这般,方初初见面,就送这么大手笔的礼物。
他猜测良久,随即唤来手下,命他细细检查那一整队海船各处。果然,两三日后,手下来报,在一艘船的暗仓里,发现了三只木箱,里面竟藏着三块黑黝黝的大石头。
石头?
谢夫人顿时来了兴致——难不成,那船东花大价钱要赎回海船,就是为了这三块石头?
手下已经将那三块石头连箱子都搬了出来,一字并排地摆在庭间空地上。谢夫人瞅着那几个手下大汗淋漓的样子,笑骂了一声:“没出息的样儿!三块石头就能累个半死?!”说着,他伸手去抓,岂料,指尖甫一触及石头表面,便被冰冷刺骨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哆嗦。他强忍着那至骨的寒彻,五指用力一抓,竟没有抓起这不逾半尺的石头。
“咦?”谢夫人不由惊诧。
他收回手,定睛一看,指尖已经冻得发白。他随手摸了把木箱,却是常温,然,用力一推之下,两尺见方的木箱竟是一动不动。
这石头,忒古怪,必有玄机!
要翻出这石头的秘密,并非难事。
十鞭子下去,从海船船长到水手便各个哭爹喊娘。二十鞭子下去,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原来,这三块石头,乃是东海小邦宣罗国的天降陨石,为其国至宝。奉船东之命,他们设法偷出了这三块陨石,密藏于暗仓,岂料竟被发现了。
宣罗国有传说,陨石内含玄晶,提炼出来后加入兵刃中,可锻铸出锋利无比的神兵。只不过,传说归传说,宣罗国只当这是上天赐与的祥瑞,密藏于神庙之中,早晚焚香祈祷而已。
谢夫人的养父虽喜爱铸剑,却没将这本事传给他,他自然不会要想着要对这传说中的铸剑至宝干些啥。然,这海船东家,却究竟是什么原因,费尽周折地窃取这三块陨石呢?寻常人可用不到在玩意儿!
谢夫人对这位船东的兴致愈发高了,暗忖这位究竟是何来路,便生了探一探的心。
于是,便有了之后伪装成酒楼店小二,暗窥前来谈判的德王一事。
他自是不晓得那位气宇轩昂的青壮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德王,却也在一见之下,心生警惕,不敢贸然现身。
他自这男子身上,嗅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这气息,隐隐散发着血腥气,阴冷而犀利。
这样的气息,可以出现在每一个凶悍的海匪身上。然,令他大为不解的是,缘何在这位服饰华贵气态高傲的男子身上,也会出现?
这到底是什么人?
谢夫人本能地提高了警惕,由着这年轻船东坐了半日的冷板凳——这男子绝非寻常富贵人家的子弟,必是杀过人见过血的。这样的人,看着越是无害,实则越是危险。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要十二分的谨慎,宁可有所损失,也不能有丝毫粗疏大意。否则,谢夫人安能成为今日东海海域的第一大海匪?
念及此,他愈发相信,这位年轻人,正是为了那三块陨石而来。
注:
**徐夫人:战国时期的赵国人,铸剑名家,以藏锋利匕首闻名。荆轲刺秦王所用的匕首,据传便是得自徐夫人。《战国策?燕策三》、《史记?刺客列传》亦载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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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东海变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