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东来“哈哈”一笑,诸臣这才有如梦醒般回过神来。
姜尚德又是愤怒又是惊惶,手忙脚乱地掏了半晌,也没掏出帕子来,只好捏住袖角,忍着恶心擦去姐姐姜太后腕上的口沫污秽。
至于姜太后,则依然沉沦在这旷古未有的奇耻大辱中尚未清醒过来。
老实说,这一番对德王勾结海盗的指控,若是换做其他人来说,只怕都不能令人尽信。然,放在席东来这倔老头身上,却少有人怀疑。
这老头是谁呀?
当初国主陈昂要他去东海郡,当朝就被撅了回来,毫不客气地给了国主好大一个没脸。后来,也不知国主怎么说服他的,他倒是应了这调遣,可转身就只带着几个老迈家将往东海郡去了,惹得朝臣们没少想看他笑话。
可偏生便是如此,这倔老头硬是在三个月内将乱遭得一塌糊涂的东海郡给拿下,半年就将作乱的匪人悉数杀的杀撵的撵,复还东海郡一片安宁。
当时军报传来,朝堂上谁的眼珠子没掉出来?
还是首辅大人老而成精,反应快,带头高呼了一声“陛下慧眼识珠!陛下圣明啊!——”这才勉强算是将诸臣掉下的眼珠子给捡回去。
之后,席东来这老头便成了热门人物,祖宗八代都被人扒拉出来——嗨!原来人家还有那么一段血泪史,怪道一到了海上就乘风成蛟了呢!
因着席东来家族早就尽毁,无亲无故,老妻早丧,只有两个儿子——这样的家世,就只差在门楣上刻两字“孤臣”。
况且,自打席东来一去东海郡,席家就大门紧闭,任谁都敲不开们。后来,也不知谁拐着弯打听到席东来前脚离京,后脚俩儿子就带着妻小去了乡下,隐姓埋名,读书种田,一副“老子不与尔等往来”的架势。
瞅瞅!就是这样的倔老头啊!——故此,朝臣们一致认为,席东来这老头脾气臭架子大,可人家倒真是一心为公。
便是冲着这老头对着太后娘娘手腕“呸呸”那两口唾沫的梗劲儿,你都说不出这老头是胡说八道?那他图个啥?
席东来一会儿冷嘲热讽,一会儿言之凿凿,却句句被朝臣们听入耳,落上心。
此刻,便有不少朝臣低下了头,免得被旁人看到自己的脸色。
这些人,有不少是当初被姜尚德软硬兼施地拉上了为德王抬轿子的路。当然,他们选择了德王,各有自己想当然的理由。
一来,从礼法上讲,国主无嗣,又不好女色,将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德王为首选的储君。
二来,德王这个人罢,虽然毛病一大堆,可从大面儿上来看,倒也不差。性喜奢华,好大喜功,张狂无羁,等等等等,这些毛病于一位亲王而言,都不算啥要紧的错处。放眼望去,京城里多少权贵世家的公子哥儿,哪个没这么几样毛病啊?只不过德王殿下是集大成者而已。不过,话再说回来,德王虽然这毛病那毛病不少,可人家自小就在军营里历练过,熟读兵书,还会带兵打仗,是真正见过血的爷儿们——这一点,京城里的公子哥儿可就拍马也赶不上啦!所以,此长彼短计较下来,德王还是不错哒!
也不知这些朝臣们是如何扒拉扒拉算盘珠子,硬是给德王算了一笔账,然后便自以为精明地向着姜尚德一系挪了挪脚,还自觉这选择是“大势必然”。
然,现下,席东来的话却彻底打碎了他们对德王的幻想——原以为德王不过是小德有违,却原来竟是大节有亏啊!
念及此,这几位朝臣便觉得心里虚得慌!
席东来说了好长一串话,终于停下来了。只见他冲着龙椅上的国主眨巴眨巴眼,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微微吧嗒了下嘴巴,一字未发。
诸臣们瞧在眼里,这方偷偷舒了口气,生怕这老头又爆出个啥惊天大料来!
陈昂只瞧见了席东来冲自己眨巴眼,却并不明白是甚意思。他一怔,对着席东来也眨巴了两下。
倒是他怀里的小太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似的,突然抬起手,指着席东来对孟绦道:“赐茶。”
孟绦赶紧从身后小太监手中捧着的茶盘上端过一杯茶,亲手送到席东来面前。席东来接过,一饮而尽,将茶杯还与孟绦后,然后双手抱拳,恭敬道:“臣方才讲得口干舌燥,幸亏太子殿下明眼如炬,赐茶与臣,如此臣才能接着说啊!”
他这一开口,将朝臣们将将落回去的心又给提了上来,面面相觑,不知这老头又要捅出个什么窟窿。
倒是小太子虽有些紧张,却也面无怯色,轻轻冲着致谢的席东来微微一笑,露出细白的小米牙。
席东来望着小太子,颇觉老怀安慰,心道:老甘啊,你瞅瞅,你这外孙很是不错咧!大殿之上,这许多人,他竟也不惧不怯。莫非,这大将风度也能一脉相传?
“陛下可知,德王为甚要与海盗勾结走私呢?”席东来饮茶解渴后,又恢复了精神,双手一拱,两目炯炯。
“谁不知咱们这位殿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王府外捧着银子等候拜谒德王的人都能排出十里地去!他缺银子么?缺么?”他晃着身子转了半圈,摊开两手,冲着周围的大臣们一呶嘴,“缺么?”
是啊!这话可问到大家伙儿的心坎里去了。德王殿下啊,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陛下重之,太后爱之,王府建得美轮美奂,美人骏马不计其数,巴结他的人数不胜数,他会缺银子么?
“当然会!他当然缺银子啦!”席东来勾起了诸人的心,又自说自话地加了道轰天雷,“因为,咱们这位殿下啊,想要谋朝篡位,可不是一天两天啦!谋反,可不就要成山成海的银子么?旁人孝敬的那点儿银子,哪儿够用啊!”
哎呦喂!这道雷劲道可真大,当即将朝堂上下给轰了个头晕目眩!
什么什么?德王要谋反?
怎么可能?
不是一天两天啦?难不成是蓄谋已久?
不对头啊!不是说甘飞扬谋反么?怎么又成德王谋反啦?
倒底谁是谁呀!
一时之间,各种疑问在朝臣心中此起彼伏。这会子,陈昂居高临下地望去,只见一干朝臣面色各异,真真是五彩纷呈,叹为观止呐!
这一刻,他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当初,自己也是这么傻,这么自以为是,甚至被逼到头上,都还不肯相信。为着心里那点一厢情愿的情分,险些辜负了天下,更辜负了妻儿。
好在,朕没有糊涂到底,还能再做点儿有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