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头一回晓得,原来做梦的人竟能够在梦中判断出自己是在做梦。
这个梦,好长好长啊!
梦中,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追。可为什么要跑,追的又是什么,她却茫然无知。
身周是灰蒙蒙的一片,分不出天在哪里地在哪里,何为前何为后。
她想:这个梦真个讨厌!我怎么就醒不来呢?就没人唤醒我呢?哪怕,唤一声也行啊?公子爷呢?小陈哥呢?你们怎么不来唤我呀?
梦中,她看到了母亲的妆奁里,那些精致又华贵的发簪和步摇,从璀璨夺目到暗淡蒙尘。她看到了父亲的刀鞘上,那拙朴简洁的纹路黑亮中隐约又透出一丝血红。
她看到了大哥哥亲手为她缠的马鞍,看到了姐姐抓着象牙梳气急败坏地追着自己非要拆了梳好的发髻。
她看到了陈威没有送出手的犀灵珠,看到了北良国的倒霉质子庹沫,看到了哥哥的好兄弟林枚,看到了许多,许多。。。。。。
梦中,她的记忆渐渐完整。然,在这成千上万的记忆碎片中,却独独少了极其要紧的一块。
梦中,她看见了那年逃离京城的自己,易容改装,打算潜回甘家军中,查探事情的真相。
过程远比她想象得更复杂,也更艰难。
她费尽心力地潜入甘家军,伪装成杂役,想方设法地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靠近了陈威的军帐。
彼时,在陈威的血腥手段下,甘家军已非数月前的甘家军。
忠于父亲的将领士卒,或死于非命,或贬为苦役,所剩者,寥寥无几。
廿三从士卒们的只言片语中,渐渐探出了一部分真相——父亲,是冤枉的,然,却苦无陈威诬陷的证据。
她深信陈威勾结陆先鎏诸将,必然会有书信往来,所以,数次夜探陈威军帐,却每每因着他戒备森严而望之兴叹。
终于,她等到了一个机会。
陈威因收服甘家军颇为不顺,肝火上来,激出了一嘴巴的燎泡,只得每日夜里服祛火的汤药。
这日,廿三瞅准时机,将送药的侍卫打昏,换上他的衣衫,易容成他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去送药。
她选择的时机甚好——姜太后遣了太监给陈威送吃喝用度的东西,陈威自是会赏赐一些给与效忠于他的手下,因此将离开军帐片刻。她在这段时间里去送药,正好可以避开陈威。
值守在军帐外的两名侍卫,被廿三利利索索地打昏了拖进军帐中。趁着四下无人,她赶紧手脚麻利地翻检起可能藏有往来书信的地方。
毕竟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伙伴,廿三熟悉陈威的做事风格,很快就找到了一只密匣。
廿三一见那密匣,恨得眼睛都快滴血了——这密匣,还是陈威十五岁时甘营儿送他的生辰礼,乃是由闻名天下的机关大家鲁大家亲制的机关匣。
陈威,便是用这密匣,收藏着陷害甘飞扬的证据。
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开启密匣自有一套手段,一时半会儿的,廿三还真不能在陈威的军帐中干这个。
时间紧迫,说不得陈威什么时候就会返回,廿三不及多想,赶紧将密匣塞进盛放汤药的食盒里。
她轻轻掀开帐帘,借着一丝缝隙左右偷瞄,趁着巡防的士卒还没走过来,便赶紧闪身而出。可才出了军帐转过拐角,要死不死地恰巧与巡逻到此处的侍卫碰了个照面。
“哐当”一声,雪亮的腰刀登时抽出,五个侍卫便向廿三冲了过来。
来不及恨恨地啐一声“倒霉催的”,廿三从怀里一掏,一晃,一丢,呼啦一串火苗,便向侍卫迎面扑去。
当即,便有人不及躲避给火苗燎了面孔。
借着侍卫们被火苗阻拦的一瞬,廿三脚尖一点,便往另一边飞也似奔去。
廿三在军帐中窜来窜去。亏得现下天色已黑,她凭借身材矮小灵活,在大大小小的军帐的掩护下躲避追兵。
夜幕下,远远近近的叫嚣声,明明暗暗的火光,将这偌大的军营中渲染得有如一只噬血待食的饿兽,张大了嘴巴,狞笑着等候慌不择路的猎物逃进满是锋利獠牙的血盆大口中。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四下的火光越来越多。
廿三躲在帐篷的阴影里,大口地喘气。她觉得嗓子仿佛要崩裂开,砰砰乱跳的心随时都能一跃而出。她轻轻闭了闭眼,伸手去摸怀中的密匣。
密匣不大,成年男子手掌大小,不过三指厚度。除了木料不错,就外观而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是其上的花纹,都简单得很,而只有在盒底一角的凹槽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连刀卷云刻纹——正是鲁大家的标记。
二十年前,鲁大家的女婿遭遇横祸,幸得甘飞扬出手相助,方躲过一劫。鲁大家欠了甘飞扬好大一个人情,不晓得该如何还这人情,愁得不行。
甘飞扬晓得后,哈哈大笑,道:“他日我闺女出嫁,倒要麻烦鲁大家送个结实的盒子,好存放我闺女的私房钱。”
这不过使句玩笑话,可谁承想数年后,就在甘韫儿即将嫁入王宫成为太子妃时,鲁大家真得送来了一套机关木盒。
这套木盒是三连套,最大的能放一本书,最小的只有荷包大小,可随附的机关分解图却有厚厚好一叠。
彼时甘营儿尚幼,正是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的时候,对照着机关分解图连看三日,终于给她打开了第一只木盒。
盖如莲花般绽放,将廿三看得目瞪口呆。可下一刻,她就傻眼了——盒子里,还有一只更小的盒子。
如此,又过了五六天,她才将另两只木盒打开。
在最小的盒子里,藏着一只鸽子蛋大小的木球。木球光滑无纹,放在琉璃盘里便滴溜溜转个不停,可只消瞅准了时机往其中某处用力一点,木球便会“乓”地裂开,随即层层展开,直至变成手掌大小的木船。
木船呈楼船状,三层高,有帆有桨,还有各式小人——身着铠甲的将军,干练打扮的侍卫,长手长脚的水手,瞭望的,牵绳的,掌舵的,不一而足,极其精致。
这一套木盒是鲁大家送给甘韫儿的礼物,可甘韫儿见妹妹委实喜欢,便想转送给她。甘营儿摇头道:“姐姐在宫里,人多口杂,想收藏个喜欢的玩意儿也不容易。还是姐姐留着罢!”
甘韫儿笑着抚她的头:“我是堂堂太子妃,谁还敢翻我的东西不成?”
“太子姐夫呢?”甘营儿可真是啥话都敢说。
果然,甘韫儿闻言一噎。
末了,她还是留下了最大那只木盒,将其余两只留下来,道:“我在宫里,你若有甚事不方便命人带话,就写信给我,放在小盒子里,再着人送给我。这样,咱们姐妹有什么秘密,就只有咱们自己晓得,谁也不告诉!”
甘营儿乐得直拍手:“好呀好呀!开盒子的法儿只有咱们晓得,任旁人干瞅着也打不开盒子!”
后来,两只小的木盒便随着甘营儿一道去了甘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