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庄里。
小小的睡莲已然在池塘里结苞,鹅黄,嫩粉,绯紫,雪白,错落有致地漂浮在碧蓝清澈的水面上。
初夏时节的蜻蜓小巧玲珑,战战巍巍地立于花尖,而水面下的小鱼儿却悠游自在,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在碧玉盘般的莲叶间摇头摆尾。
小陈哥只手捧着一大盆热腾腾软糯糯的五香豆,吃得不亦乐乎。直至半盆子五香豆下肚,他方自盆里抬起脑袋,感叹道:“到底还是在家好啊!若是再在北疆待下去,只怕我的半条小命都要丢掉。偌大的北疆,却连个像样的五香豆都吃不到,哎呦喂,也不晓得韩瞳想要自立为王图个啥?真是脑壳坏掉了!”
一旁的廿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可惜,除了身旁那五香豆的浓郁香气,竟是连一丝清新的花香都嗅不到。
他顿时暴躁:“你是猪么?从早吃到晚,就没见你嘴巴有不动的时候!你这般贪吃,怎不投胎变猪去?没得跟着我们东奔西跑地吃苦受累!”
若他是在去北疆之前说这话,小陈哥必得梗着脖颈顶上几句,然后在哼哼唧唧地撒个娇,回头廿三还得给他继续做好吃的。
可不知怎地,自打从北疆回来,小陈哥每每见廿三发火,就觉着此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郁的煞气,简直令人望而生畏。
这种“畏”,不同于公子爷的因威而“畏”。
小陈哥就如同森林里敏感的小兽,他说不出是为什么,却能明显地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畏”是对自己性命的保护。
尽管此刻廿三的暴躁还不至于令小陈哥感觉到危险,可他还是极为乖顺地将豆盆藏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悄悄挪动脚步,力求在最短的时间里远离此人。
他的举动自然瞒不过廿三的耳朵。廿三冷笑道:“你躲什么?我能吃了你?!”
小陈哥一见躲不过,只好讪讪地小声道:“我。。。。。。我。。。。。。尿急。。。。。。”
“胡说八道!”廿三愈发暴躁了,“半个时辰前你才上过茅厕!你吃了半个时辰的五香豆,又不是喝了一锅豆汤!”
“那那。。。。。。那那。。。。。。我。。。。。。我吃豆儿吃涨了,我我我。。。。。。我还是要去茅厕!”小陈哥仿佛看见了廿三头顶上的滚滚黑烟,也不管这理由是否说得出口,反正,他抱着豆盆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
廿三愕然瞪着飞快逃离的小陈哥,难以置信——公子爷不是说小陈哥不会轻功么?怎地他跑起来竟比兔子还快!
他气咻咻地一跺脚——哼!算你跑得快,不然有你好看!
一眨眼的功夫,小陈哥便不见了身影。廿三颇觉不愉,悻悻然转过头,继续欣赏眼前这满池塘的娇花嫩叶。
说是“欣赏”,其实,廿三委实静不下心来。
不知怎地,自打离开昭武军,他心里就总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似的。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明明昭武军与他毫不相干,他却在离开时明显地感受到了心痛,就好像心里有顶顶重要的一块被恶狠狠地挖去了。
那不成他与昭武军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瓜葛?
廿三思忖良久,觉着这种可能性很小。明明在进入昭武军军营时,毫无异样,却怎么在离开时骤然心现痛苦?若是他与昭武军又瓜葛,便是遗忘了,也阖该在一开始时就有异样的感觉。
而且,他在昭武军中待的时间并不短,便是韩瞳的中军营帐,他也进去过数次。那种陌生的感觉,清晰地告诉他,这是他第一次来昭武军。
既如此,可是又怎样解释他的心悸呢?
这种心悸,有痛,有恨,有怒,有惆怅,有悲伤,有酸楚,有绝望,还有不甘放弃的期冀。这种种情绪,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仿佛无数个小钩子,钩在他的心上,无法解脱。
这样的痛苦,仿佛是一把钥匙,在不经意的某个时刻,开启了他潜藏的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隐秘。他的戾气,在不知不觉之间,爆发了。
深夜,他于榻上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双手紧紧扣住后脑,颈部血管跳动的节奏似乎在提醒他——这里,藏着你的秘密。
可是,他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秘密?
若是打破头就能找到这个秘密,他早就动手了。然,他明明知道秘密就藏着脑中,咫尺之间却便天涯还要遥远。
心底仿佛有什么在一拱一拱地耸动,或许,这个秘密就要破土而出?他恨不能帮它一把,将它从重重封印中挖出来,却不知从何入手。
更深露浓,他渐渐疲惫地睡去。
梦中,犹在昭武军的一顶顶军帐间行走。
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孔。
有嬉笑的面孔,也有冷漠的面孔。
有白净的面孔,也有黝黑的——啊不,那不是黝黑,是血淋淋的面孔!
血淋淋的面孔越来越多,鲜血从额头流下,糊住了眼睛。可眼睛依然圆睁着,怒视着,明亮地有如东方的太阳,璀璨灼热。
突然,火光四起。
是昭武军中走水了么?
他惊惶地四处张望,却见那一张张血淋淋的面孔依然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似乎毫无觉察身后的烈火和浓烟。
这一张张面孔,似曾相识,然而,他却想不起来他们究竟是谁。
这不可能!
在昭武军中,他是出了名的记性好,便是只打过一个照面的人,他都晓得此人归属何部何营。
血淋淋的面孔,灼热的目光,仿佛正在期待着自己呼唤出他们的名字。可是,那明明可以呼之欲出的名字,此刻却仿佛卡在喉咙中的枣核,无论如何也难以脱口而出。
一声尖利的呼哨远远传来。
他应声抬头远望,便见在高高的山岗上,在重重密林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在马背上。他身着鲜亮的掌印大将军之服,尽管背向着自己,可廿三瞬间就断定——此人定非韩瞳!
仿佛是响应般,高高低低的呼哨声此起彼伏。而那些原本盯着自己的血染面孔,此刻也一一转过身,向着远处的高岗奔去。
廿三急了,他想呼喊,想要叫出那一个个名字。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直至那些背影一一消失在密林之间,他始终无法出声。
泪水顺颊而下,一声哽咽终于破喉而出,仿佛失孤的小兽在绝望地朝天嘶吼。。。。。。
梦里,风很冷,很冷。
廿三抱紧双肩,缓缓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里,呜呜咽咽地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头顶上似乎有温柔的触感。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却见一个妇人正抬手抚摸自己。
这妇人仿佛从白光中走出,或许是因为光线太亮,廿三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无端地觉着这妇人是极亲近的。
他忍不住抬了抬脖颈,想要用脑袋去顶妇人的掌心——隐隐的,他觉着这似乎是个游戏,而自己已经玩过千百遍,却依然乐此不疲。
等等,这妇人仿佛在唤他——
只是,他只能看见妇人的双唇轻轻张合,却怎么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廿三眯缝着眼,竭力想要从妇人双唇的张合中辨识出她想要说什么——英?新?琳?锦?
她在说什么?是我的名字么?
我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