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257章 第二百五十七章 北疆之行（五十五）

起先，沈越只是抱着试探的小心思与吴朔相处，思忖着能否从此人口中探查出些有用的消息。

然，随着两人的交往渐谐渐深，沈越发现，吴朔倒是个可交之人。

不过，于涉及昭武军，尤其是韩大将军的事情时，吴朔便有意无意地避开话题。

他对沈越解释道：“毕竟是军伍之事，打打杀杀的，不吉利；有些呢，事关军机，在下也不便说与先生听。”

沈越点头，表示理解：“若是换做旁人，挨了这么一下子，险些丢了性命，哪能不心怀怨忿呢？到底是大人人品磊落，公私分明。”

吴朔叹道：“唉，哪有先生说的那般好！于私，在下早年间生受了韩大将军的恩惠，再如何，这恩情是消不了的。于公，在下是吃军粮的人，当一日的兵，便要有当兵的样子。”

吴朔不肯透露军中消息，多少令沈越有些失望。可他转念一想，还是在心里夸了一声“好汉子！”

虽则吴朔不肯多谈军中之事，可于去冬今春有关羊肉的事情，却很是抱怨了几句。

话题是从一碗羊肉汤开始。

因着韩瞳下令将蛮族从来北疆出售的羊都给半道儿劫了胡，阖北疆的西魏百姓都遭了殃。尤其是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要菜没菜，要肉没肉，竟害得城里的百姓纷纷到城外野地里去挖野菜。

结果呢，北疆五州的整一个春天，城外都是光秃秃的——都给挖野菜的人薅光了！

旭州虽然是将军营的所在地，可老百姓的日子并未因此而受到照顾。恰恰相反，旭州的百姓更苦几分——将军营在城外，行商们都不大乐意到旭州做生意。旭州府衙上下被韩瞳卖的私盐喂饱了，衙门修得光鲜亮丽，可街上的商铺住家，却萧条破敝许多。

庆云堂是旭州最大的药铺，家底不薄。可即便如此，今年的日子也更艰难些——用小陈哥的话说，“想吃个煎鸡蛋还得守着鸡屁股”。

吴朔的军中同僚云副将来探望他，带来一只羊腿，可把豹奴欣喜坏了。

须知，吴朔伤在头部，又熬耗了那么久，委实元气大伤。要恢复健康，除了整日价喝汤药，还是要靠一日两顿饭。可即便是在庆云堂，每日的菜饭里能有个油花就不错了，哪能日日吃肉呢？

沈越建议，这个季节阖该喝些羊汤鸡汤，补补元气，才不会留下病根。可豹奴听了只想哭——额滴神呐，莫说羊汤，便是羊毛都难寻呐！

这好不容易有人送来一只羊腿，虽说干巴些，可好歹是货真价实的羊腿，看着就能让人流下三尺口水。

豹奴比划着羊腿，思量着能炖几次羊汤。吴朔唤住他，让他将羊腿都剁了，炖一大锅羊肉汤，要庆云堂上下都能分一碗。

豹奴不乐意了，嘀咕道：“拢共才这巴掌大的一小块，给公子你一个人吃都不够呢，哪能人人都来分一口。”

吴朔晓得不是豹奴小气，而是现今就指着这点儿羊腿给自己补元气呢！他笑道：“男儿就该有男儿的样子，哪能为着一口吃喝失了人性。”

豹奴磨磨蹭蹭， “怎么就失了人性了？咱又不是没给庆云堂付诊费？这喝的药，吃的饭，可都是花了银子的！”他噘着嘴，一脸的不情愿，“又不曾白吃白喝，干嘛那么大方？！要不是云将军送来这羊腿，我都想着要去将军府里偷鸡了呢！”

——的确，不管什么时候，将军府里还能少得了一口肉吃？

豹奴将羊腿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命根子一般，小脸儿紧绷绷的，严肃极了，“也不知云将军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得了这只羊腿？公子你倒好大方——”

吴朔顿时哭笑不得，只得强硬道：“啰嗦什么？不过一只羊腿，吃了就吃了，难不成你还想藏着等它下崽儿么？快去！浓浓地熬一大锅汤来，再买些好面饼，让大家都沾沾油水。”

豹奴晓得自家公子的脾性，见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嘟嘟囔囔地去剁肉熬汤了。

当日晚饭时分，庆云堂就跟过节似的，好生热闹。

每个人都分到了两块羊肉，虽不多，可于多日未沾荤的诸人而言，却珍贵得紧。几个家中有老人孩子的，自己舍不得吃，还将羊肉藏了，打算带回去给家人。被胡郎中看到，长叹一声，吩咐厨灶间将锅底剩下的汤再加水加些干菜，煮上一锅，纵稀寡些，可多少还带些羊肉味。

有那大胆的药铺伙计，便来吴朔养病的小院外，喊一声“多谢大人”，鞠个躬，算是致谢。

这是人之常情，却将吴朔激动地长吁短叹，好悬没掉眼泪。

沈越瞅着他难过的样子，不由道：“今年春上也就这样了，勉强能捱过去。可到了秋冬，又该如何？难不成还是这样子？成人也就罢了，老人孩子缺了这口羊肉，如何怎么熬过冬天？难不成蛮族的羊肉就这般难买到？”

吴朔沉默不语，良久方道：“这。。。。。。这是我们的不是。。。。。。。”

沈越一挑眉——我们？

他自然是早就知晓原委，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与你何干？”

——他不说“你们”，而是“你”。

吴朔垂着头，闷闷道：“不瞒先生说，蛮族的羊肉都被昭武军给半路拦下来了。去年冬天的，今年春上的，如今，都在昭武军的粮库里。”

沈越一副不解的样子，“昭武军？做甚？难不成昭武军囤货居奇，要卖羊肉赚钱了？”

他本是调侃的口气，可吴朔却一本正经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再贵，百姓也能买口肉吃。可惜——不是先生以为的那样。这羊肉。。。。。。这羊肉。。。。。。”

他喃喃低语，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越坐下来，正对着他，“吴大人，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有交情了。论理，军中之事，在下不该打听。可这羊肉，涉及北疆百姓的生计。北疆百姓的日子够苦的了，若是连口羊肉都吃不上，这百姓还怎么活？你也知道，北疆活人就靠这口羊肉，若缺了这口肉，老人孩子就会病弱，成人就会没有力气做活。”

“昭武军不是戍边卫民么？如何能从百姓口里夺食？”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砰砰砰地重击在吴朔心头。

他艰难地抬起头，不敢直视沈越，眉间悉是痛苦，“不是这样。。。。。。是这样。。。。。。我。。。。。。我。。。。。。”

他无力地张着嘴巴，似乎要辩解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