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214章 第二百一十四章 北疆之行（十二）

廿三微微皱眉，视线自袁掌柜面上停留片刻，缓缓移至他身边的邱老六面上，停留片刻，再度转移到袁掌柜面上。

袁掌柜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可不知怎地，偏生就在廿三这寒星般的双眸下，觉得浑身发冷。

邱老六心里也颇不得劲儿。趁着廿三将视线放在袁掌柜身上，他提起一口气，“嗖”地站起来，笑呵呵地走过来，“廿三小哥，那个啥——”

“叫侄儿！”

“呃？呃——那个啥，”邱老六套近乎的话还不及开口，便被廿三撅了个跟头，只得硬着头皮，“侄儿呀，六叔也是刚到。袁掌柜太热情了，非得拉着六叔要扯闲话。这不，才与袁掌柜唠了两句。那个啥，袁掌柜，我侄儿来了，咱们就不唠了，下次，下次啊——”

他冲着袁掌柜偷偷挤了挤眼，拉上廿三就往屋外走。

袁掌柜险些把鼻子气歪——是我非得拉着你要扯闲话么？那花生米，不是你厚着脸皮硬要上桌的么？邱老六，我算认清你啦！

打死袁掌柜，只怕他也想不到廿三会骤然现身。

之前，邱老六过来时，只说要与廿三见一见，也没啥要紧事，就是先认个脸熟。恰巧此刻店里没啥生意，袁掌柜闲得无聊，索性大方一回，反正被邱老六蹭吃蹭喝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邱老六倒是自持得住，到他这儿来，从不喝酒，就是碎茶沫子，浓浓地冲一大壶，捂得味儿酽酽的，连喝那么三四盏颜色浓厚如药汤子一般的茶汁，用他的话就是“比灌酒舒坦百倍”。

先前，袁掌柜在廿三跟前献好没成还吃了呛头，心里憋着气。见了邱老六，难免便要说道几句。邱老六也不拦住他，却也不随声附和，只来来回回地劝他别放在心上，只当是给他发散发散那股子闷气。

其实，两人才没扯啥要紧的，邱老六也不过是翻来覆去说些劝慰的车轱辘话，偏生，就被廿三悄不声地摸进来门。

大白天的，他是怎么摸进来的？难道就没一个人发觉？跟鬼似的，简直是要吓死个人哟！

袁掌柜被邱老六撇在屋里，独自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觉得心肝肺腑有些抖。

方才与邱老六相对时，说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话。当时，只觉得说出来痛快，这会儿想起来，不免有些心虚——也不知廿三啥时候到的，听到了多少？

当然，最最吓人的，还是廿三那鬼一样的身手。

落地无声，现形如魅，还有接茶盅时亮的那一手功夫——哎呦喂，袁掌柜飞快地转动脑筋，自脑海中扒拉扒拉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人能有廿三这功夫的。

不亏是公子爷派来的人呀！

袁掌柜长吸一口气，不知是为公子爷鼓掌，还是为自己担心。

一楼厅堂的一处死角，邱老六与廿三相对而坐。

邱老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个热情而又抠搜的堂叔形象，专拣便宜且分量大的吃食上。廿三视线一扫，盐水老黄豆，醋浸芦菔片，葱拌疙瘩菜，外加一大碗粟米糊糊，难得的是，黄亮的糊糊上居然还舍得放了十几颗乌黑的豆豉。

廿三拿箸头点一点那豆豉，道：“许郡的豆豉？”

邱老六一惊，赶紧点头，“正是。袁掌柜的老家寄来的，他稀罕得很，平素里从来不给旁人分一颗。”言外之意，这十几颗豆豉是袁掌柜的心肝宝贝，既大方地拿出来待客，那客人也就阖该不要再计较啥了。

廿三心里一乐：这邱老六，先前急着撇清自己，瞅着还不大厚道，这会子，又在给袁掌柜帮腔了。帮腔就帮腔呗，还绕这么大个弯子！

邱老六略略紧张地瞅着廿三，看他夹了两粒盐黄豆，甫一口便是眉头一皱，他心里也随之一紧。又见他拣着沾了葱粒的疙瘩菜用了几根，倒是没皱眉。

廿三给自己碗里拨了小半碗粟米糊糊，又夹了三四片芦菔片拌在糊糊里，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了一大半。

“六叔，看啥呢？你咋不吃啊？”廿三一抬头，便将邱老六双眼溜圆地盯着自己，跟看稀奇似的。

“哦，哦，吃！来，一起吃！”邱老六也是傻眼了——眼前这位公子爷的得力心腹，到底是个啥来头哟？这等上不得台面的粗食，他都能毫不在意地吃下去——邱老六看得出来，是真的“毫不在意”，绝无伪装勉强之意。

“云州的盐价便宜？”廿三突然发问。

“嗯？哦哦，是，是不贵。一斤粗盐六文。”邱老六一边吸溜着糊糊，一边回答廿三的提问，心道：这小哥是盐贩子？问这干嘛？

“云州附近并无盐场，阖该盐都是外地运来的，没道理这么便宜。”廿三嘀咕道，“想必袁掌柜不会买私盐，那么，官盐定这个价就不正常了。”

邱老六一怔，没反应过来廿三话里的意思。

“云州城地处北疆，官盐运来耗费不低，按理说，只会价高。可一斤粗盐只卖六文，那这个盐就不是正常的官盐。”

邱老六眨巴眨巴眼，还是没明白过来：盐价便宜不是更好么？不然，谁吃得起哟！

廿三见他还是一副糊涂相，心里直叹气，只得又解释道：“盐价该高而不高，说明这盐来路不正。而来路不正的盐却能堂而皇之地以官盐身份售卖，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说明至少云州城上至官府，下至商铺，都打通了路子。而昭武军近在咫尺，用的也应该是这种盐，却对这异常视而不见，嘿嘿，只怕昭武军也有一只脚踩进这水里。”

廿三的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落入邱老六耳中，他突然打了一激灵，像是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敢相信的样子，“你是说。。。。。。走私？”他声如蚊蚋，几乎无法听到那个“私”字。

“嘘——”廿三冲着他微一摇头，“暂时还不好说。不过，你在军中要留意一下，军中用盐的来路和用量，以及耗银几何。这盐里，只怕文章不小。”

吃食虽则简陋，却被用得精光，不剩半点菜渣。

叔侄儿两头对头地吃光喝尽后，廿三又道：“你先回军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过几日，我去寻你。”

“寻我？做甚？”邱老六有点担心，“韩将军定下不少军规，严得很，你来军中寻我，只怕不大方便。”

“放心，我自有说法。”廿三递过来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可邱老六一点儿也不觉得那眼神能让自己安心。

廿三的秋波白抛了个睁眼瞎，颇有些悻悻然，没好气地用箸头敲了敲盐津老黄豆，“提醒袁掌柜一声，便是盐价再便宜，也不能可着劲儿地用盐。看看，这老黄豆还能入口么？咸得舌头疼。”

目送廿三离去，邱老六并没有随即返回昭武军，反而又起身去寻了袁掌柜。

他并不曾将廿三有关盐价的分析说与袁掌柜听——依着公子爷的规定，他负责探听消息，袁掌柜负责传递消息，各负其责，不得混淆。

邱老六只是将自己的试探之举一五一十地说与了袁掌柜，然后感慨道：“要我说，这廿三小哥，不是个简单人，袁老哥，你可不要轻视了他。”

“我哪敢哟！”袁掌柜闷闷道，“公子爷身边的人，我奉承来不及呢！”

“嘿，你老实说，难道起先没生过其它的心思？乍一见是这么个没毛小子，我就不相信你没翻过眼皮子？”交往多了，邱老六难能不知道袁掌柜是什么人。

“那个，也不能这么说，”被戳中心事，袁掌柜不免有些讪讪，“我不是替公子爷担心么？这小子，万一不靠谱，牵连了你我不说，还要耽误公子爷的大事。我，我这不也是为公子爷把把关么？”

邱老六嘿嘿一下，并不再说什么，只是眼中的嘲意却明显得很。

返回昭武军的途中，邱老六细细回忆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他隐隐有悟——先前自己对这个面目寻常的年轻人的草率猜测，只怕是个绝大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