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前半夜听到了片刻刀剑铿锵声,后半夜竟是太太平平。到了卯时一刻,众人已收拾好行装,准备继续赶路。
下过雨的山路格外泥泞,然,相较于昨日的羊肠小道,已是好太多了。小陈哥一边甩着鞋底一坨一坨的厚重泥巴,一边感慨道:“世上之人,再也没有比公子爷更英明的了!倘昨日不是那般紧赶慢赶,今儿要走那条要命的路,我小陈哥保准儿一步都迈不出。”
话音方落,便觉得肩上一沉,他忍不住“哎呦”一声叫道:“瓢儿哥,你这是做甚呢?干嘛将这么重的包袱挂我肩上?”
眨眼间自他身边大步迈向前方的一个侍卫,头也不回地笑道:“既然你今日走得轻松,那便将这包袱还与你自己背。可看清楚了,这是昨儿公子爷看你行路艰难,才令我帮你背的。”
一个包袱,说大不大,说重也不过十来斤,可对于弱鸡小陈哥而言,却不啻于肩上压了个秤砣。悔得他当即撅高了嘴,足能挂三个油瓶。他偷摸望了一眼沈越,见沈越恍若未闻,只得悻悻然将包袱往上一扯,苦哈哈地继续行路。
一夜风雨过后的龙牙山,于清晨展露出世人少见的明媚。清晨的薄雾犹未散尽,露珠尚在翠叶间滴溜溜地滚来滚去,晨曦如一道道金丝,自山隙间穿过。宿夜的阴冷暗沉仿佛在顷刻间被一扫而空,惟余清新明朗,暖意融融。
沈越只觉得心旷神怡,脚下越发轻松。他往来龙牙山两界不下十趟,然,如这般美景,却也少见。或许,是因为心境不同了罢?
终于,赶在酉时前,一行人下了山,投宿驿站。
驿站里,早已候着来接应的下属。两队人马会合,自是欢喜。自是碍于不能暴露行踪,只得按捺着兴致,相约进了京城再大家伙儿痛痛快快喝一回。
歇过一夜,众人继续向京城方向而行,只是队伍中,多了六七人,以及两架马车。
一架马车里,是沈越带着小陈哥。此刻,小陈哥已是洗漱一新,换上干净的青色夹袍,头扎天青色头巾,腰束三指宽的牛皮带,脚蹬鹿皮小尖靴,面庞白嫩喜人,一看就是个伶俐可人的小书童。他手脚麻利地泡好茶,轻轻将茶壶放在桌面上,“嗒”一声,壶底便吸在桌面上。
马车摇摇晃晃,然,无论是茶壶,还是茶杯里轻烟袅袅的热茶,皆纹丝不动。
沈越用了茶,吩咐道:“去将《脉经》拿来。”
小陈哥应声“是”,便轻盈地跳下车,径直往后面那架马车而去。马车上,载的是两个大书箱,以及各种物品,塞得满满当当,委实花费了小陈哥好些功夫才翻到那本《脉经》。
而他在满头大汗地翻书时,并不晓得,此刻,在马车下方,缀着一个蜷缩一团的黑影,一双青筋爆出的手血迹斑斑,指甲紧紧抠在木板上,甲盖多已掀开,血肉模糊。
马车悠悠,行得不紧不慢。
尽管是在马车里,沈越依然保持如松坐姿。他微阖双眸,貌似闭目养神,实则脑中在细细梳理此次出行的得失。总得来说,还算滴水不漏,并无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该做的都做到了,不枉他这次险些将命丢在那里。
回想起当日利剑逼喉的险境,他心中不由冷笑一声。这世上,固有抛头颅洒热血之忠臣,亦有会见风使舵的“忠”臣。昔年,皇甫晟一朝得势,满朝文武,不是掉脑袋就是低脑袋。纵父王留有后手,却也难料人心。那几位,就连父王都视为肝胆忠臣,却也想不到其中还有如简重这般货色。
想简重当年,不过是市井无赖,吃了官司发配充军,拼着机灵和邪劲儿,一路做到小校。入了在边关历练的父王之眼,一手提携,直至成为封疆大吏。
父王对简重颇为看重,当日曾誉为“黄槊”,与“紫电”、“赤琮”、“玄棐”,并列为西魏国“四柱”之一。
岂料,一朝宫变,西魏国改天换日,昔日“四柱”,两个阖门尽了忠,一个抛家舍业上山当了和尚,唯有简重存留。依着父王遗旨,简重乃受命忍辱负重,表面上向新帝投诚,暗地里则是为太子留下了一支人马。
可是,谁能料到呢?
父王,也会看走眼,信错人?
的确,这些年来,简重与新帝皇甫晟,并不十分热络,不曾表现出要成为新帝座下狗的热忱。然,他这般姿态,却也没有召来新帝的报复。
——说来也好笑,皇甫晟这个简直天然就带着一身阴谋诡计出生的人,居然对简重能容忍这许多年,委实不易得很了。
若不是多留了心眼,只怕沈越也会上简重的当。
原来,简重想要做的,只不过是要拥兵自重,割裂疆土。只是,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举旗的借口。
他等了沈越九年,终于等到了沈越。当剑指故人时,简重笑得甭提有多得意了。
唉,不过,终究是功亏一篑。
念及此,就连沈越也忍不住要同情他一丢丢。
他掀开马车窗帘,向身后望去。虽则入目的不过是重重山峦,可他仿佛看见了简重瘫在床上的狼狈样,涕泪满面,气喘吁吁,却连一根小手指都动不了。
那当然了——沈越“杏林大国手”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尤其是,他还是个可以将银针使出剑意的“杏林大国手”!
突然,一声“嘣”,惊碎了沈越的分神。小陈哥正待掀起帘子来观望,却不料马车猛地一停,他一个刹不住,便咕噜噜滚了出去,径直摔趴在马屁股下。
队伍前方,已有了骚动。隔着远远近近的马蹄,小陈哥趴在地上,也能感受到前方刀剑无眼的热闹。
沈越起身出了马车厢。他摇摇头,叹口气,伸手将犹趴在地上看热闹的小陈哥拉起来,问道:“多少人?”
“三十八个。大胸叔砍了三个,苗苗哥砍了一个,寒毛哥砍了一个,不过没死,腿断了。”他眼尖,不过趴了一小会儿,便已将敌我双方的对打情况看了个分明。
“公子爷,这群山盗挺有能耐啊!居然能撑到现在?”小陈哥歪着脑袋指点江山。
“你觉着是山盗?”
“唔,不大像。是假的?”
“再看看。看出名堂了再告诉我。”
“好嘞!”
沈越复返回马车厢,继续闭目养神。独留小陈哥踮着脚尖,一手扶着车夫宽厚的肩膀,一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抻长了脖颈往远看。
山盗来得突然,去得也很利索。一声唿哨之后,但凡还能跑的,纷纷扭头离场,还不忘给地上那几个挣扎着动不了的同伙心口插上一刀,看得小陈哥连连啧舌,深觉这伙子山盗委实狠毒地吓死个人儿!
“来了三十八个,走了二十二个。可惜,没留下活口。”彭大雄手持一支黑羽箭向沈越回禀战果。
沈越接过箭,翻来覆去地细看,却见箭身上只有三道一分长的竖线,并无半分其余标记。他将黑羽箭还给彭大雄,问道:“你看如何?”
“属下以为,这就是伙儿假冒的山盗,且,冒充地很不用心,可见原本是打着将咱们所有人都杀人灭口的主意,所以也不愿多做掩饰。只是,若说是简重那边派来的,是不是动手的时间选得有点晚呐?”彭大雄觉着这伙山盗还有几分能耐,只是从动手的情况看,并显不出路数。
“公子爷,不若属下去查一查?”彭大雄抱拳建议道。
沈越摇摇头,“不必。咱们还是赶路要紧,不能被人发现在这里露出行迹。”
“是。”彭大雄点点头,便转身吩咐手下赶紧清理现场,挖坑埋尸。
那厢,小陈哥已经完成了搜尸,拎着一片裹成包袱状的衣襟过来——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到死还要被小陈哥弄个衣不蔽体。他一边走一边嘟囔:“这群穷鬼,居然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气死个人儿啦!”
他一抬头,正对上走过来的彭大雄,便将手中包袱塞到他手里,“大胸叔,你看着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