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殇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京城风云（三十三）

宋勉求见柯三老爷，自是不会一开口就问妻儿如何如何。

他的聪明，并不在表面上。

“小人昨夜梦见妻儿，整宿难以入眠。故而特来求见三老爷，恳求三老爷允小人见一见她们娘儿俩。”说着，他还露出了一丝羞涩，颇显难为情地低声解释道，“小儿从未这么久离开小人身边，这些日子，小人委实想念得厉害，倒叫三老爷见笑了。”

柯三老爷心里满是郁闷，嘴上却还“呵呵”笑道：“宋勉你看着像个木头人，却原来如此儿女情长。其实，着什么急呢？左不过还有几日便到了半月之期，你等上一等，又有何妨？”他一捋长须，扯长了腔调，眯缝起双眼，语气中隐有不悦，“莫非，你信不过老夫？”

“不敢！不敢！”宋勉登时慌了，赶紧弯腰行礼，“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思念儿子，这才夜有所梦。。。。。。还请三老爷赎罪。。。。。。”

宋勉对妻儿有多看重，没人比柯三老爷更清楚，不然，他也不会以其妻儿为质，将宋勉牢牢拿捏住。

宋勉连声央求，腰弯得跟虾米似的，却依然不能打动柯三老爷的铁石心肠。

望着宋勉发白的面孔，他冲着对方摆摆手，状若大度，“年轻人，阖该奋发图强建功立业才是，整日纠缠在儿女情长上，岂不可惜？老夫见你是个人才，这才好言相劝，你可不要辜负了老夫的一片期望啊！”

不得不说，柯三老爷的脸皮之厚，口舌之利，在鬼市十楼中，的确无人能出其右。若不不晓得正是眼前之人绑架了自己的妻儿，只怕宋勉真得会被他这一番话感动得涕泪横流。

当然，此刻，宋勉表现得也不差，虽不至于夸张到“涕泪横流”，可却也做到了“热泪盈眶”，向柯三老爷再三致礼后方离开。

然，一离开此地，宋勉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神情也紧张起来。他怎么会没有觉察到柯三老爷的异样呢？先前，他不是没有央求过要见一见妻儿，彼时，柯三老爷哪有这个耐性？还与他将这许多“感人肺腑”的废话？

而这一次，柯三老爷一反常态地温和相待，反而令宋勉内心忐忑不安——难不成，宝儿真的。。。。。。真的出了意外？

他一晃神，脚下便是一软，当即单膝着地，不偏不倚嗑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上。

膝盖上的剧痛令他清醒过来，他慢慢扶着墙站了起来，低垂着头。他蹙紧眉头，紧闭双眼，似乎在忍耐着那痛意。而这一刻，他的脑海，翻腾不已，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天地遮拢。夜风顺着墙边“呼啦”刮过，卷起一股土气。

宋勉打了个寒噤，觉得双肩冰冷，便抬手拢抱起双臂。指尖触及身上的夹袄，忽然摸到了一个小洞。咦？衣衫何时破了？

他并不晓得这破衫已经穿了多久——以往，所有的衣衫自有娘子收拾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从来不会有破洞开线什么的，自然，他也不必操这个心。

如今，娘子不在身边，纵有仆婢，可他还是不肯假手旁人。勉为其难之下，难免疏漏。

忽然，他心头一惊：自己的衣衫在不知不觉间破了，那娘子和宝儿呢？她们娘儿俩离家时，除了身上那一套衣衫，连个布头都不曾带。这些日子以来，她们拿什么换洗？

他依稀记得，上次与她们相见时，母子两个身上还是那套旧衫。。。。。。想到这儿，他恼恨地一锤脑袋——自己竟然这般大意，光顾着看她们人好不好，却忽略了其它。。。。。。

想得越多，心就越慌。

一时间，宋勉竟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他紧紧依靠着墙壁，指甲紧紧抠住墙面，强迫自己要站住，不要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墙角里，那个与夜色几要融为一体的黑影，才略略动了一动。

宋勉没有回到住处，而是径直去寻了夜叉。

他一见夜叉，便双膝跪下，深深伏地，“主事大人，求您派人送小人去那庄子一趟。”

夜叉好整以暇地放下手中的账本，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一眼，许久，方道：“你信我说的？”

宋勉抬起头来，面色惨然，“不管是不是真的，小人总要亲眼看一看。”

夜叉起身，慢慢踱到他面前，俯身与他对视，轻声道：“你的胆子倒是大！你可知道，这么一来，就等于承认了你做过的事。”

“既然主事大人给小人看了那纸条，小人承认与否，都是一样。”宋勉咬牙道，“小人做了错事，自不会推卸。只求主事大人看在小人多年效力的份儿上，救救小人的妻儿。”说罢，一个响头，重重磕在地上。

夜叉拍着他的肩膀，顺势将他拉起来，望着他，叹息道：“你若是早告知于我，又何至如此？难不成，我还是见死不救？唉，可惜了宝儿那孩子。。。。。”他别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宋勉，“也罢！你这就去罢。”

他按动案几下的机关，片刻后进来一人。夜叉吩咐了几句，宋勉便随那人出屋了。

望着宋勉摇摆不稳的背影，夜叉冷笑着暗想：宋勉的确聪明，与其死咬着牙关装傻，倒不如押上一押。不求饶，也不讲条件，是因为还有后招么？

诚如夜叉以为，宋勉确是个心思机敏之人。

自打夜叉告诉他其妻儿的消息，他便晓得，自己做的事败露了。可是，妻儿在他人手中，不亲眼看一看，怎么甘心？

他满怀期望地去见柯三老爷，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个安心的答复。可惜，他太敏感了，没能被柯三老爷的温言和语所蒙蔽。

么，除了夜叉，他还能去向谁求助呢？

他心知，夜叉在等着自己开这个口——而一旦开口，就等于坐实了自己的叛行——只是，他还有旁的选择么？

他心中不是没存侥幸，宁可相信这是夜叉诈自己而已。只是，妻儿终是他的牵挂，他不亲眼看一看，纵认罪受死，也难以合眼。

城墙头上垂下的篮筐里，宋勉紧紧抓牢筐绳，面白如纸。

另一只筐里的汉子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暗中一啐：到底是只会动动嘴皮子摇摇笔杆子的呆子，竟吓成这个样子！也不知主事大人看重他什么了，竟然肯动用关系，让守将夜半放他出城！

这汉子自是不知，身旁此人，事涉魏一楼的生死大关。

夜叉安排的人，确是个高手。虽只一人，却将宋勉顺顺利利地带出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了小岚山下的庄子。

自打出事后，这庄子便围得跟铁桶般严密。即便席二楼与柯三楼这两帮人心存嫌隙，可也不敢有所疏慢。一日十二个时辰，四班人轮流看守，日夜巡防，真个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当然啦，这个季节，自是不会有蚊子滴！

亏得有高手相助，宋勉才能潜入庄子。

庄子很小。所以，甫一进入便能望见正房前光线明亮。

宋勉先是一惊，随即赶紧自我安慰：兴许是下人大手大脚惯了，不觉得夜里点这许多油烛花费钱。然，待得靠近，他一看，脑中便是“嗡”地一想，险些倒栽过去。

身旁汉子赶紧抱住宋勉，在他穴位上又按又揉，片刻后，方见他眼中渐渐恢复神识。

正房房门大开，门外两只白纸灯笼随风摇摆，哗哗作响。而屋里，白烛已是燃得高高低低，烛泪积了厚厚一层。火盆里，是高高垒起的纸灰，飘散着呛人的气息。

当中地上，一个小小的身形藏着白布下，而守在一旁的妇人，面目呆滞，形如枯槁。

这是宋娘子在为亡子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