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厢房里。
兄弟两人,一个躺着,伤痕累累却笑逐颜开,另一个则虚弱地靠在被垛上,一脸的难以言表状,真真是活脱脱的难兄难弟。
弟弟刘二子瞅着兄长惨白的脸,撇嘴道:“大哥,你也太不经吓了!至于么?看看你这样儿,不晓得的还以为这受了许多重伤的是你呢?”
刘家长子一听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挣扎着抬手就是一巴掌,怒骂道:“你个作死的,没害死我,还想气死我呀?我这个样子,还不是被你吓的!”
他捂着胸口,至今心有余悸,“大人一拔刀,我当即就腿软了,生怕下一刻那刀就要往你身上招呼过去。你要死就去死,别带累了全家人陪你一道死!”
刘二子被兄长那一巴掌打得“哎呦”直叫唤——毕竟,他身上的每一条伤都是真的,无一丝作伪——要想取信于冯守备,就得做出牺牲!
刘二子忍着痛,辩解道:“我才不会去死呢!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还白赚一支老参呢!我不用那参,留着,一半儿给娘补补身子,一半儿给大嫂生孩子时用。”
听了这几句还像点样子的人话,刘家长子的脸色和缓了些,忍不住又问,“大人问你话,你怎么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又那样说。你嘴里能有点准儿么?你才几斤几两,可别把大人当傻子哄。”
“大哥,这你就不知道了罢?”刘二子咧嘴哈哈一笑,不意牵动了面颊上的伤,登时痛得龇牙咧嘴,连喘了好几口气,方道:“你想,寻常人被贼匪绑了,定是吓得够呛。那时候,谁还能头脑清醒?能清清楚楚记得每一处细节?若真能将每一处都记得一丝不差,大人问话时还能毫不含糊,这等人才,会是大哥你?还是我?咱们兄弟俩,都是寻常人,就该有寻常人的样子,记不清楚才是对的!若真是一丝不差,只怕守备大人还会疑心这是个圈套呢!”
这一番话说得刘家长子当即哑口无言。他扪心暗忖,许久,不得不承认,确有道理。他侧着翻身过来,“你就这般笃定?你就不怕万一。。。。。。”
刘二子瞅着兄长,眨巴眨巴眼,微微一笑,“不怕!廿三说了,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去做,装得够像,保准儿能不会惹守备大人猜疑。”
廿三?公子爷身旁的那个小厮?刘家长子眼前又浮现出当日一幕——廿三端着冒着热气的菠菜蛋花汤,眉眼都不抬一下,语气淡淡地说:“明儿早,你还能出这个门么?”。
冷冰冰的口气,至今想来,令人毛骨悚然。
冯守备老奸巨猾,于自个地盘上出现贼匪一事,纵勃然大怒,也没失了理智,还使了手段亲审刘二子。
幕僚恭维道:“大人明目如炬,纵蛛丝马迹也难以逃脱。”
冯守备捋着胡须,得意洋洋道:“这算什么?想当年老夫侍奉国主登基,一路走来经历得还少么?什么花样没见过?哼哼!”
“也就只有大人才能这般智勇双全呐!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既见识了大人的风采,又学了一样本事,不枉此生啊!”
“那小子倒也老实。不然,哪怕只有一句虚言,老夫也能叫他生不如死!”
“那等蝼蚁般的小民,岂敢在大人的虎威面前造次啊!”幕僚拱着双手,奉承着,“既然消息确定,大人有何打算啊?”
冯守备狰狞一笑,“啪”地一巴掌拍下去,震得案几连晃好几下,“既敢在老子地盘上撒野,那就去做死鬼罢!”
到底是经年老将,纵刘二子“强拖伤躯”“战战巍巍”地画了一副歪七扭八的地图,冯守备依然命人提前潜入寿桃山,暗中勘察。
如今,属下复命,与刘二子呈上的地图有七八分相合。
这令冯守备又觉得多了几分可信。
隔着一座山头,冯守备远远眺望着对面的匪寨,心头的怒火一波一波地往上涌。
他娘的!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是嫌活得太久了么?
纵然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可一望见那规模还不小的匪寨,冯守备就怎么都按捺不住心火。当日他剿平了新安五府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匪寨,上至朝廷,下至小民,哪个不是对他信服有加?如今,国主亲赐的勋匾犹自高悬在正厅上熠熠生辉,而这些蝼蚁般的歹人却又不安分了。
念及此,他不由冷冷一哼——这几年,老子杀的人少了,却不意味着老子的刀软了。既然活腻味了,那就来试试是老子的刀快还是尔等的脖子硬!
官兵剿匪,只要不是糊涂蛋领兵,多半是大胜而归。
究其原因,无它——双方的实力委实悬殊太大。
一厢是兵强马壮披盔挂甲,另一厢则不过是乡野出身的乌合之众,纵有勇悍之气,又哪里抵得过训练有素的官兵?
况且,虽说冯守备人品不咋地,可于行军作战方面,确是一等一的将才。纵这匪寨有着绝佳的地理优势,天然的易守难攻,然,有了刘二子画的地图,又经事先勘验,攻打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匪寨的大当家,为歹多年,算得上是阅历丰富之大匪,对上官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能从官兵手里逃脱,运气与凶悍缺一不可。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运气背得有点厉害,纵还保留着凶悍煞气,怎奈他以一敌二,不输才怪。
明着,他是死在新安守备冯大人手中。
他又怎能想到,暗里,还有沈越廿三等人的推波助澜。
或许,到了阎王殿,他会大声叫屈,会觉得自己死得冤枉——毕竟,虐杀赵富贵的是毛三和牛瘪子,他对其人其事一无所知。
然,他的双手,就不是鲜血淋漓的么?
些被抛在后山深涧里的累累尸骨,哪一具不是因他而丧命?
那些屈死的冤魂,哪一个不想剥其皮食其肉?
苍天之下,黄泉之上,谁能逃脱报应?
老天何曾饶过谁?
寿桃山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既无奇峰险嶂之景色,又无名寺高人之古迹,不过是略略有些山清水秀的地方罢了。
然而,一场兵事过后,寿桃山只怕就不能再称之为“寿桃山”了。
山势,还是那个圆润饱满的山势,只是多了不少状若“瘌痢头”的地方。远远望去,一丛丛黑烟如蟒如蛟,遮蔽着方圆数里,经日方散。
焦黑之处,残肢累叠,血如泼洒。
冯守备到底还是没有变,一如既往地心狠手辣,丝毫不负他当年的绰号“冯阎罗”。
整一山寨的人,无一逃脱,不是死在官兵刀下,就是葬身火海,竟无一人能留个全尸!至于关在后山牢房里的人,不管是受罚的匪还是被绑的票,依着冯守备的命令,统统以匪视之,不留一个活口。
最后,一把火,连人带山寨,少了个干干净净,寿桃山险些变作秃瓢。
冯守备大胜而归。
只是,他却不能将这煌煌战绩上呈朝廷,下昭百姓,否则,他如何解释,在这向来“太平”的新安五府内,怎么就突兀地出现了这么一处匪寨?
他不能解释,甚至,还得隐瞒下来。不然,若是被监造府那起子死太监晓得了,必定会跳着脚地又向国主上折子告状!
冯守备想想这几年国主待他愈发疏远,早已不见当年君臣相和的亲密,甚至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不由心生忿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