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刘大娘发怔的空隙,廿三偷眼细瞧屋里陈设。
这间堂屋不算小,居中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半旧的白瓷胆瓶,插着根不甚鲜亮的山鸡尾羽。桌面很干净,纤灰不落。桌腿上有几处裂纹,俱以白铜皮抱住,铜钉锃亮鉴人。
墙上挂着副赵公元帅的画像,一左一右还有两竖条幅,纸色洇黄,可见有年头了。
八仙桌的两边摆着四只矮凳,不是什么好木头,然而,却覆以酱紫色的粗绸布垫,虽显旧,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补丁污渍一概全无。
廿三心中暗中点头——嗯,原来是这样!
自陈设上看,刘家家境在这片街坊中算是居中。
刘家家底不厚,纵长子在守备府当差,积攒了些银钱,可到底从苦日子熬过来的,并不敢手松。故而,并无铺张的摆设,甚至还有些节俭。摆设虽陈旧,却收拾得整洁,说明这家人——或者说刘大娘是个勤快利索的人。
然而,桌面上不见一丝灰尘,却为何胆瓶里的山鸡尾羽却落了灰?看样子,那灰都落了五六日了。须知,山鸡毛最怕落灰,要想保持鲜亮,须得日日清理。这说明什么?没道理在洒扫时,刘大娘眼里只有桌面上的灰,却对山鸡毛上的灰视而不见。难道是因为她心里装着什么愁事儿,只将大面儿上的桌凳清理了,细节之处却无心顾及?
——巧不巧?距传出刘二子“出远门”的口风至今,也有一段时日了。。。。。。
廿三盯着墙角,视线自一块块灰砖上划过。这堂屋,当有一丈二长,一丈六宽。这样的堂屋,若加上左右的厢房等,以这个地界上的房价来看,整套宅院的价格不菲。
刘家舍不得在陈设上花钱,却早早地买了这么大的房子,为甚?彼时,刘家只有老母长子儿媳三人,哪里用得到这般大的屋子?难不成,从那时起,刘大娘就想着要将次子要回来,故而在买这房子时就有意无意地买大了?——若加上次子,这套宅院倒是将将好,不多不少。
刘大娘在次子尚未归家之时就有这打算,说明在她心里还是极看重这个儿子的。既如此,不管她是否晓得刘二子在做什么,都不会断然下狠心。那么,刘二子现在还是安全的罢?
他随即又望向不知在想什么的刘大娘。
她微微垂头,眼皮掩眸,视线落在脚下的灰砖上。双脚交叉,缩在裙下,只露出两只脚尖。这是个谨慎的姿势,说明此人内心正在纠结,不知该如何做出决定。
她的左掌握着右手,掌心向上,成空心拳状。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相并,轻轻颤抖。这说明,她内心期盼外界的帮助,却又有些惧怕。
廿三懂了,悄悄伸指偷戳了坐在身前的沈越后背一下。
沈越皱眉,正想回头抬眼瞪廿三,却突然感觉到后背的异样——一只纤细的手指在他后背上轻轻滑动,一点,一横。
廿三在写字!
沈越立时凝神,右手食指偷偷藏着左手掌心,跟着后背的感觉一笔一划地描字。
后背像是一片平静的湖面,只轻轻一点,就泛起层层不绝的涟漪。
廿三的指尖缓缓滑动,将一道道涟漪波及沈越全身。他觉得浑身发烫,惟有指尖划过之处仿若冰凉沁骨。
这种奇妙的感觉令沈越心生惶然,甚至,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强忍着这令他恍惚的感觉,好不容易才将廿三写的字记下来。
“大娘,在下观你面相,当是先苦后甜。”沈越定定神后,主动开腔。
他这一开口,便引起了刘大娘的注意。
“哦哦,是么?”刘大娘提起精神,接话道,“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越摇摇头,并不作答,又道:“不过,现下倒是有件大事,似乎横亘于前,难以逾越。是否?”
刘大娘心里一咯噔——哎呦喂,算的可真准!眼下,可不就是为了二子那混账愁死个人了么?
按照廿三的主意,沈越一点一点地试探着。
若是刘二子真是“出远门”,依着常人的习惯,儿子出远门,纵算不得大事,可若是遇到了算命先生,求个卦,问问一路平安否?归期于何?理所应当。
那么,接下来,刘大娘就该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句。
然而,刘大娘却说:“不瞒先生说,此刻,我心里是有件烦心事儿,可又不敢说,怕惹上祸事。”
她长叹一气,眉间俱是浓浓愁意,双眼却又露出期盼的神情,紧紧盯着沈越,“先生,你给算算,我家能避过这祸事么?”
沈越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瞅着刘大娘看了好一会,看得她有些发慌,方悠悠道:“这祸事,便真是祸事么?”
“咦?先生这话可怎么说?”一时之间,刘大娘没听明白,险些说漏嘴,“难不成。。。。。。那个。。。。。。啊呸!。。。。。。还不是祸事?”
沈越廿三齐齐心道:果然如此!
沈越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祸非祸,切莫如此断言。”
嘶——刘大娘这下听明白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啥?这还不是祸事?难不成。。。。。。”她不免多想。
沈越道:“这所谓的祸事,想必是大娘至亲之人所招惹而来?”
见她连连点头,他趁机火上添油,“然而,大娘可是觉得这位至亲之人是个糊涂的?是个恶毒的?是个凶残的?是个不认天地父母亲长的歹徒?”
他一连串问,句句紧逼,逼得刘大娘来不及思考,来不及作答。她只觉得,是啊,我的儿子,怎么会是糊涂的、恶毒的?更不是凶残的!
我的二子,老实忠厚,被那黑心肝的欺负了十几年,绝不可能是不认天地父母亲长的歹徒!
既不是那般恶人,我的二子,所行的,真的会是抄家灭门的祸事么?
刘大娘并没有觉得自己所思是否合理,只一昧顺着沈越言辞间的暗示牵引,得出刘二子不是恶人,等同于他的所为不是祸事的结论。
至此,假算命先生主仆俩已经可以断定,刘二子的秘密只怕已经被其母其兄知晓。只是,道目前为止,他们还是犹豫不定,尚未做出下一步举动。
而反观刘大娘的言行举止,或许刘二子的藏身之所就在不远处,甚至,就在刘大娘能够时刻接触到的地方。如此,她才要支开下人,独自守在家中,片刻不出院门。
答案几乎昭然若揭。
依旧是卦资一文。
不过,兴许是被算命先生的能耐所折服,又或许是心底的愁绪多少得了几分开解,刘大娘倍儿大方地送上了十个大包子,还有巴掌大的一块卤肉。
沈越不肯伸手去接,使个眼色给廿三,廿三只好乖乖接过那小山样的大包子,以及,白花花肥津津的卤猪肉。
哎呦喂,大娘忒热情,这主仆俩委实吃不消啊!
出了刘家院门,已过午时。
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都回家歇午了。
廿三对着怀里这一堆包子肥肉犯愁,转过身抱怨道:“咱们晌午就吃这个?”
沈越却不理他,似乎有些恍神。
廿三又问了一遭,方见沈越带着几分不自然,似乎有些躲避他的视线,偏过头去,咳了几声,才闷闷道:“粮食不可糟蹋,拿回去,给薄庙苗吃。他最爱吃大肥肉!”
咦?真的么?这倒没看出来!——廿三只晓得薄庙苗是个吃货,还真不知道他更是个肥肉爱好者。
沈越不想去看廿三,可又有些忍不住将视线偷偷移去他面上——嗨!还是那个又黑又丑的傻小子!
可是——为什么,背上痒痒的?那一笔一划的凉意,依然存留在肌肤上,久久不去?
沈越有些紧张,又有些恼火。
只是,他自己也不清楚,为甚紧张?又为甚——恼火?
廿三不经意地一抬头,冷不防发现沈越正在瞪着自己。
他莫名其妙。念及方才公子爷还笑眯眯地,怎地转眼就变脸,不由偷偷一撇嘴,心道:我家公子爷,是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