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的聪慧机灵,并不在面上。
如小陈哥这等,一看长相,就晓得是个伶俐孩子。平素里,人们对于这样的伶俐孩子总是喜欢的,然,倘若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孩子也总会先被猜疑。
而廿三,素来寡言,相貌又寻常得很,甚时候看过去,都是灰扑扑的,仿佛大千世界里的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然,谁能想到,正是这样一粒尘埃,身上却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廿三的不起眼,是那么自然,就连素来多疑的沈越,都以为此人天生如此。由此,不得不说,尽管现下的廿三尽忘过往,可多年斥候训练所形成的惯性,已然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血中,令他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会下意识地做些遮掩。
正因为如此,虽则先前滕伯一时嘴快溜出了个“宫”字,可及时反应过来后圆了过去,瞧着廿三面上并无异样,沈越也就将此事放过不提。
然,他却不知,廿三抓住了滕伯圆话中的另一个漏洞,反复揣测。
先前,初至白石庄,他就发现了一系列不大寻常的痕迹。比如,庄子里不事生产,奴仆们却衣食无忧,悠闲地仿佛在养老。再比如,主家与奴仆之间的关系颇为异样——主家待下人过于亲近了,而下人对主家似乎又有些深深隐藏的敬畏——这种奇特的亲近和敬畏,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寻常的庄子里。
可是,这一幕却偏偏出现了,那么就说明,这庄子并不寻常。
于这个不寻常的庄子,以及其中的主家下人,廿三并不想牵涉其中。如今,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怎么会愿意再牵扯上这些不清不楚的事呢?只是,不知怎地,心里的好奇却越来越盛。
他偷摸打量观察着庄子里的每一个人。
皮伯管着庄子里的采买账目,兼着账房先生的活计。然,倘若这账房先生居然会双手同书,甚至能一行书一楷书,那么,这个账房先生可就了不得了——这是张厨娘向皮伯报账时,他无意间偷看到的。
而说起张厨娘,颇令人费解的是,她这样一个可以用“粗鄙”来形容的肥胖妇人,副手费厨娘却较她端庄斯文百倍。费厨娘相貌平凡,眼角额头已有皱纹,可身段却依然窈窕,举手投足端和有度,甚至干活时卷起袖子的动作,都是翘着兰花指。这样的习惯,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养成的呢?——廿三以为,绝不会是在白石庄的厨灶间养成。
庄子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廿三在白石庄待得愈久,愈发品出其中的不凡来。他有些担心,却也苦恼自己无法脱身——出了这庄子,自己还能去哪儿呢?一无路引,二无分文,天大地大,自己的父母亲人是谁?又在哪里?
天气越来越冷。
纵白石庄不缺钱,可也不会顿顿吃新鲜绿菜——大冬天的,纵有钱,也没处买去。顶多,隔上三四天,给公子爷炒个小青菜解解馋啥的。
所以,进了立冬,冬储菜就成了白石庄的头等大事。
白石庄里有四个地窖,深且宽,里面平平整整,阴凉袭人,可见是下了大功夫挖得的。这四个地窖,夏天储冰,冬日储菜,端地不差。
皮伯着人送来了几大车冬储菜,多是菘菜、芜菁、大葱、地瓜之类耐存放的,间有少量的山珍干货。
小陈哥一见那大车上垒得小山一般高的芜菁,愁眉苦脸地直叹气。
“唉!又是这芜菁!一个冬天吃下来,整个人都吃得冒臭气!”他瞅着那白嫩嫩的芜菁,满脸写得都是“不想活了”四个字,仿佛熊孩子见着拎着棍棒的亲妈。
皮伯佯装怒道:“再挑嘴,叫你连芜菁都没得吃!到庄子外面捡块石头去啃罢!”
小陈哥赶紧换了副谄媚的笑脸,嘻嘻道:“我可不是抱怨这芜菁不好!瞧着鲜嫩劲儿,也只有皮伯您才能搞来!”说着,他还抬手装模作样地在芜菁皮上弹了个响指,以示这芜菁弹性十足,委实是根货真价实的好芜菁。
他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照你这般说,芜菁自是好的,那便是咱们厨灶上做得不好喽?”
小陈哥被这冷不防出现的声音吓一哆嗦,回头一看,就见张厨娘双手叉着圆滚滚的肥腰,正对着自己似笑非笑。
他急忙辩解:“我可不是说您。。。。。。”
“那就是说我喽?!”不知何时,费厨娘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立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眼含幽怨。
小陈哥登时傻了。
他左边瞅瞅,右边望望,再看一眼假笑兮兮的张厨娘,小俊脸憋得通红,素来伶俐得不得了的嘴皮子,张了又阖,阖了又张,半天不晓得说什么好。
突然,他大喊一声,“啊——”抱头逃窜,“肚子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众人哈哈大笑,只费厨娘依然翘着兰花指幽幽道:“你肚子痛,抱着头做甚?”
搬运冬储菜过程中发生的这一幕于众人而言,不过是个小小的乐子。小陈哥是公子爷捡回来的,大家伙儿看着他一点点从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屁孩长到现今,成为白石庄的活宝贝和开心果。他年岁最小,众人逗他,就如逗自家子侄般而已。
小陈哥是个脸皮厚的。既然那日已经出了糗,也就不怕再做回怪。连着五六日,他都缠着张厨娘,日日弄些鲜绿嫩菜,或炒,或拌,嚷嚷着要过最后一把瘾,然后脑袋瓜上便挨了张厨娘一巴掌,“呸呸呸!晦气!赶紧说句吉利话!”。
张厨娘迁就他,赶着最后一茬绿菜叶子变蔫黄前,给他凉拌了好生一大盆叶子菜,跟喂兔子似地。小陈哥仗着年轻火力壮,将绿菜叶子咬得“咔嚓咔嚓”响,结果,半夜里就肚子疼。几趟茅厕跑下来,天不亮,人就瘫软地好似面条。
沈越哭笑不得,配了止泻的药,叫人煎了给小陈哥灌下去。也不知是小陈哥心虚啊,还是沈越真地起了坏心眼,这煎出来的药,苦得能吓死个人!
小陈哥流着泪喝完药,深觉生无可恋呐!
沈越医术高明,对付小陈哥这种腹泻,一副药足矣!然,他却将小陈哥好生训了一顿,从“贪嘴”、“挑剔”,到“娇气”“没男人样”,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训得小陈哥面无人色,纵痛哭流涕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悔过之情。
沈越在书房里训斥小陈哥,乍看是留几分面子给他,实则呢?其声也远也,其韵也扬也——大抵,从来无人晓得,自家公子爷还有这般大嗓门的时候!
滕伯竖着耳朵偷听了好一会儿,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他心疼的是小陈哥,愧疚的却是自己。他是宫里的老人了,心思机敏,已然猜出公子爷的这番姿态,其实是给他们这几个素来偏惯小陈哥的老奴们看的——若不是他们几个偏惯着,小陈哥能养着这样儿?须知,小陈哥身为公子爷的小厮,打小就机灵聪明。可就是一毛病,爱娇,不然,也不能有“陈丫头”的绰号呀!
滕伯臊得鼻头都红了,心道:“公子爷想着给老奴留个脸面,才这般敲打小陈儿,可怜这孩子竟是替老奴受骂了!唉!不过,公子爷说得也对!如今小陈儿渐渐大了,总得有个男人样儿!不然,将来娶了媳妇,保准要被拧耳朵!”
小陈哥被沈越训得跟鹌鹑崽儿般,鼻涕眼泪都快流到下巴上了,硬是不敢抬手去擦。待得沈越停了嘴,挥挥手令他出去,他方敢垫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然后“吸溜”一声将两管鼻涕吸回去,声音真响,险将正巧走个对面的廿三给恶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