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为什么数学是城邦的信仰?”七岁的阿克索问。
“因为数学是描述真理的语言。信仰数学其实是信仰真理。”老神谕嗓音沙哑无力,面上却神采奕奕,好似说话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另一个遥远的神祇。
彼时阿克索刚拜入老神谕门下,师姐西比尔也才九岁。
西比尔是城邦本地的希腊人,阿克索却是老神谕远从东边的美索不达亚捡来的。
老神谕一直想去看一眼传说中的巴比伦,那里可是数字诞生的地方。可惜她运气实在不佳,千里迢迢到了幼发拉底河岸,却只见着了胜利的波斯铁骑。
亲眼目睹战乱和文明消亡的滋味并不好受。不过老神谕也不算一无所获——她带走了一个样貌奇异的孩子。
女孩长着罕见的红发,在风中火焰一样飘摆,好似巴比伦文明残存的火种。
老神谕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盯着老神谕将信将疑地看了一会儿,最终吐出一个单词。老神谕听不懂,也记不住。
老神谕问她有什么愿望,女孩子比划了一阵,这次神谕明白了。
她希望城邦里受伤的人能好起来。
老神谕说,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叫阿克索。
阿克索跟着老神谕来到克里特岛的数学城邦,暂时住进了师姐西比尔的房间。
老神谕想着,有同门师姐作伴,阿克索总会适应得快一些。况且西比尔又比阿克索稍大两岁,算得上姐姐。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粘着哥哥姐姐。
谁曾想,那晚阿克索和西比尔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盯着对面的陌生孩子看了一晚。
西比尔一头乌黑长发,绸缎般散在床铺上。她头发长得惊人,像白色被褥上的一湾黑色池水,月光下一双紫瞳冷冷冰冰。阿克索看她怎么看怎么不像人。
而红发的阿克索,坐在床铺上满身紧绷,上身还微微前倾,两只眼睛有神得可怕。西比尔看她怎么看怎么像随时要进攻的野蛮小兽。
两个孩子无声地对峙了一晚上,谁也没能驯服谁。
老神谕只得将她们分开。
“西比尔,你是师姐,阿克索今后就是你的师妹。你们要互相关照、和平共处。”老神谕对西比尔道。
西比尔极为严肃地向老师行了一礼,答道:“是。”
阿克索问:“为什么?”
老神谕答:“因为数学神殿团结一心。我们怀着共同的信仰,理应是亲人,是朋友,是战友。神殿不可内斗,无论是神官、准神官还是神裔。”
这是阿克索第一次接触信仰这个概念。
老神谕告诉她,数学可以描述抽象的真理。
这是阿克索对数学最初的认知。
那天下学后阿克索想找西比尔说话,可惜一个转头的功夫,西比尔却不见了踪影。她皱着眉回到自己房间,却透过窗户瞧见西比尔为她送了一盘子剥了皮的葡萄。
绿莹莹的果肉,泛着水光,盛在紫色的琉璃碗里。
阿克索从房间外拉开花窗,夕阳透过花窗打开的缝隙扫过西比尔冰冷的眉眼。
西比尔扭头望向窗外,阿克索正撑着窗台挑眉看她。
两个女孩这才算是真正认识了。
甚至有一段时间,两人可谓是形影不离。
西比尔很聪明。老神谕太老,阿斯特里殿下、几何工匠还有其他神官都太忙,城邦的居民又未必能听懂阿克索的话。
能和阿克索对话的就只剩下西比尔。
西比尔从不温柔,但能让人感到宁静。她的心境很平和,永远冷静自持。在阿克索的记忆里,没有什么人能够激怒这位小师姐,也没有什么事会让她大喜大悲。
这引起了阿克索的兴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喜欢城邦的集市与码头。但她有时也需要这种从西比尔身边获得的宁静。
西比尔常坐在神殿前的天池边,望着银色的池水出神。有时在想数学,有时在想别的,有时什么都不想。
阿克索在白色的廊桥上奔跑,两只手做成喇叭状,朝着天池边的身影喊道:“西比尔,你在看什么呢?”
西比尔抬头道:“阿克索,我在看水。神殿圣地,需注意言行得体。”
阿克索不在意道:“这水有什么稀奇,方方正正一个池子,不就是人挖出来的吗?更何况我还没进神殿呢。”
西比尔摇头道:“这池子边上的砖块是人砌的不假,可这池水却是神像脚下的圣水。”
阿克索听得一头雾水,神像不是在神殿后方么?圣水又是什么水?
西比尔继续道:“神谕老师让我学着看圣水里的倒影,学习占卜之术。”
阿克索也扶着廊桥的栏杆俯身望向水面。
银色的水面闪着光亮,倒影出她自己的脸。小时候还常有人因为她的红发说她是怪胎,如今这张脸长开了,越发漂亮了,于是她的红发也讨人喜欢了。
阿克索对着水面照了照,整理了一下额上的碎发,得意道:“那我看见了我自己。我即是我,天生丽质,光彩照人。哪有什么预言什么神明?”
“你又不学占卜之术,当然什么也看不见。”西比尔冷冰冰反驳道。
“是了,我不学那些。”阿克索扬起下巴,“我要学医术,人的命还得靠人自己来救。”
这话有点想说神明救不了人的意思,但又没明说。西比尔本想说神殿圣地不可对神明不敬,想了想还是换了一句:
“我相信数学女神的力量。”
西比尔没有再看池水,而是抬起头静静地望向廊桥上的阿克索。
阳光下的阿克索耀眼且叛逆。她冲着池水边的西比尔一笑,带着些许妩媚的风姿。
初见时,她们无声对峙;后来,她们亲密无间。而现在,两位少女间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她们互不认可对方的理念,但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智。她们不相上下,从才到貌,就连性格上的缺陷也是半斤八两。
阿克索高傲叛逆,西比尔尖锐冷情。
在某些问题上她们从未达成过一致,却又巧妙地回避着冲突。就如同一把剪子,两片刀刃交锋数次,看着光影交错,实际却伤不到彼此,反倒是越磨越利。
老神谕对此有些头疼,她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不太会教孩子。神谕之职只有一位,日后不论她们中的谁当选,想要另一个完全认可当选那位的理念可并不容易。
不过老神谕所担心的矛盾并没有爆发,一切都发展得很好。阿克索十四岁、西比尔十六岁时,两人已经够了成为神官的资格,且在城邦内颇有人气。
西比尔修习占卜与预言,阿克索修习医术。城邦居民叫她们紫水仙与红山茶。
她们被封为正式神官的那天,神殿照例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天池边摆满了宴席,整个城邦的居民都被允许旁观。阿斯特里殿下和老神谕站在神殿门口的台阶上,西比尔与阿克索通过长长的廊桥走向他们。
按照惯例,两位弟子受封前,老神谕需给出赠言、教诲,或是对弟子最后的考验。
两位弟子踏神殿金阶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老神谕身上。老神谕缓缓开口道:“西比尔、阿克索,你们是我见过的天资最出众的孩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刻苦的学生。我自认已没有什么能再教给你们。现在,我仅以一位数学爱好者的身份向你们请教一个问题。”
这是选择考验的通用语。
数学神殿的信奉者以谦逊为美德,神殿前虽为考验,却是以平等的身份对话。每一个人,无论是居民还是神官、老师还是弟子,在神殿前的仪式里都仅以数学爱好者的身份交谈。
或者说,数学信徒的身份。
观众放下了杯盏,期待着老神谕的提问和二位弟子的回答。
老神谕问:“0.9的循环小数即为1。西比尔、阿克索,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西比尔道:“根据数学规则,0.9的循环小数可化为分数,九分之九,即为1。这是根据数学规则推断出的。我相信数学规则而非人类直觉。规则严谨、逻辑自洽,不容置疑。”
阿克索道:“完美的1在现实中本就不存在。一片叶子是1,另一片叶子也是1。数学概念里的1是等同的,可现实中哪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数学不过是描述现实的抽象语言。既然0.9的循环小数无限逼近1,那就可把它视为1。数学的定义最终要为解释现实服务。”
“至于完美的1存不存在,神存不存在,对于人类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1的概念使现实中的一切有了量化的可能,神的存在使人有了信仰。”
所有人都倒抽了口气,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
老神谕知道阿克索素来叛逆,却没想到阿克索会将这话带到神官加封的仪式上。
她说神的存在不重要,而神裔阿斯特里殿下本人正站在她面前。
没有人敢说话。老神谕闭着眼睛装聋,阿克索目光灼灼的看着神谕和王子,毫无畏惧。阿斯特里和西比尔则是没有任何神情。
过了不知道多久,老神谕才睁开眼睛无奈道:“阿克索,神殿胜地,不得冒犯神灵。”
阿斯特里却抬手道:“塞弗拉神谕言重了。今日是平等交谈、坦诚直言,算不上冒犯。更何况西比尔与阿克索两人所言各有道理。”
阿斯特里摆手示意,神殿侍卫一左一右端上来两个金盘。一个垫紫绸,一个垫红绸,各盛着一枚镶金错银的珠贝腰牌。
阿斯特里朗声道:“有理数阿斯特里,封西比尔为逻辑术士,特赐紫绸;阿克索为减法术士,特赐红绸。”
每位神官受封任命时会被赐予紫蓝红三色绸缎中的一种。三色之间彼此不分高下,绸缎也不算多么珍贵,更没什么神奇功用。这只是一种特殊的仪式。以往总会有人猜哪位神官会被赐什么颜色的绸缎,甚至有人押下赌注,所以到了这个环节台下总会很热闹。
可如今这个揭晓谜底的大时刻,池边没人敢说话,甚至不敢欢呼。直到宣读誓言后老神谕上前将两匹绸缎披到两位新任神官身上,台下才后知后觉爆发出第一阵欢呼。
几个猜对绸缎颜色的商人欢呼着饮酒,拿着囊袋收赌赢的财宝。随后奏乐、舞蹈。一切又回归常态。
那似乎是西比尔与阿克索最后一次在神殿比肩而立。
阿克索在城邦北面建了所医馆,常年驻扎在那,只有述职时回神殿。西比尔则是常年徘徊在神殿的天池边和占星台上。
曾经手拉手的两个小女孩,一个走向人群,一个走向神明。
她们有过几次争吵,但都算不上激烈——甚至只能算争论,几个来回便草草结束。
再后来,神殿选举新的神谕,两人均被提名。
神殿内召开了几次会议,西比尔的预言能力与阿克索的医术皆难能可贵,城邦居民的呼声也是两人对半分,就连阿斯特里殿下也难以抉择。
那时还有一件大事,阿斯特里的弟弟乌拉诺斯降生了。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老神谕于天池前看见了一则预言:
十五年后,城邦将迎来一场劫难。
劫难当前,选择未卜先知还是起死回生?
阿斯特里殿下琢磨了一个晚上,公布了老神谕所看见的预言,重新向城邦居民发起票选。
这一次,城邦居民的大多数选择了西比尔。
居民们更愿意相信,西比尔的预言能力能带领城邦避开灾祸。
西比尔接过神谕权杖。长阶下,以阿克索为首的众神官向她行礼。
有人为阿克索鸣不平,但阿克索本人似乎不太在意。她还是驻扎在城北的医馆,到了述职的日子便回神殿去,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有人向神殿进言,说阿克索不是工匠一职却常年呆在神殿外,不合传统。西比尔直接将城北医馆加进了神殿地图。
还有人同阿克索说,西比尔名不副实、冷血冷情,阿克索反唇相讥。
西比尔虽不认可阿克索的理念,却给足了她尊重和施展拳脚的空间;阿克索虽有自己的想法,也坦坦荡荡维护着神谕的领导。
两人的关系甚至比几年前还缓和了许多。兴许原因不在于谁当了神谕,而在于她们又长了几岁,智慧也跟着一起长。
没有争斗,没有夺权,也没有排挤。人们敬重西比尔,也爱戴阿克索;提到她们时依然将她们相提并论——紫水仙与红山茶。
***
希伯斯问道:“就这样吗?就没有什么明争暗斗?”
索福道:“一直都是这样,神殿从不内斗。如果讲的有理,即使意见相左,甚至冒犯神灵,神殿也包容。”
希伯斯陷入沉思。换做别的人,也许早就反目成仇;若是生在外邦王室,两人恐怕最后只能活下来一个。
老神谕塞弗拉觉得自己不会教孩子,希伯斯却认为她教得很好。
他又想到自己的经历,长长地叹了一声。
索福道:“你的衣服烤干了,可以换上了。我呢,也该下班了。很高兴遇见你,英俊的客人。”
希伯斯点头,换好衣服,背上行囊,离开裁缝铺。
长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夜市正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