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诺斯拉着希伯斯进了一家餐食馆子。
一路上,希伯斯总觉得有好多人在看他们,不知乌拉诺斯到底是何身份。也可能是他多心,人们投来目光只是因为乌拉诺斯的花冠太过招摇。
餐食馆其实是一家农户风景别致的小院。数学城邦经商成风,哪怕是种地的农人也会做些小本生意。
3月的午间,天气不算炎热,更何况不时还有阵阵海风吹来。两个人坐的露天石凳,选的风景最好的一处,头顶还有一颗遮荫的橄榄树。
乌拉诺斯向店家要了一只烤羊腿,一碟剥净的虾仁,一盘烤面包片,还有两份拌着水果和蜂蜜的酸奶。
这些对两个人来说实在是太丰盛了,哪怕其中一个已经饿了许久。
希伯斯很饿,但吃东西很斯文。他拿着刀从羊腿上一片一片削肉下来,吃酸奶也是用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乌拉诺斯一面在心中感叹希伯斯的教养和忍耐,一面又看得有些着急。
换作是他饿了几天,早就端起碗往嘴里大口灌了。
乌拉诺斯自己也难得斯文地叉着水晶碟里的虾仁吃。希伯斯本来就吃得慢,他不忍心再和他说话打断。
希伯斯慢条斯理、积少成多地切走了大半个羊腿,终于感到没那么饿了。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乌拉诺斯:“真是谢谢你,乌拉诺斯。你把我从海里救上来,还带我看病吃饭。”
乌拉诺斯道:“这没什么的。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要不就留在数学城邦吧。”
希伯斯摇摇头:“我还不知道。我被逐出学派后就没有工作了,一直四处逃亡,躲避昔日同门的追杀。”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因为在某个数学问题上,我和他们意见相左。”希伯斯坦然道。
希伯斯以为乌拉诺斯会和他逃亡路上遇见的其他陌生人一样,追问他到底是如何与同门老师意见相左,或者出于礼貌挤出几句感慨,又或者开始情激昂地评判他与同门谁对谁错。
谁知乌拉诺斯认真问道:“你现在还坚持你的看法吗?”
希伯斯听后心里一热。
乌拉诺斯什么都不知道,可希伯斯又觉得乌拉诺斯其实懂的很多。
“我坚信客观存在的真理。”希伯斯逐字逐句地认真说到,“我仍坚持我的看法。真理不因为相信的人是多是少而改变。”
“这很好呀!”乌拉诺斯微笑着赞叹,“不随波逐流,坚持自己的看法,对真理保有敬畏之心。你是个很好的人。”
“善于倾听,不妄加评判,对他人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你也是个很高尚的人。”希伯斯也由衷地称赞到。
“嗷,是这样吗?”乌拉诺斯听了很开心,整张脸都笑开了,嘴角还沾了点酸奶星子。
“你的这位高尚的朋友看你投缘,想邀请你留在数学城邦。”乌拉诺斯舔干净了嘴角的酸奶,眼睛亮亮的,“他给你留了一间海边的小房子,你可以做商人、教孩子们数学,或者做些其他的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个很诱人的条件,结束四处流浪的生活,在这样一个美丽且崇尚自然与智慧的城邦留下,还有人提供住处。
但希伯斯没有点头。
他不是个喜欢猜忌的人,但他实在想不通乌拉诺斯为什么要这样做。乌拉诺斯天真善良、美丽机敏,可希伯斯对他的来历、身份、背景一无所知。
直觉告诉希伯斯,这位少年是个可以信任的人;理智又告诉他,他没有理由接受如此的盛情好意。
乌拉诺斯看出了希伯斯的迟疑。他并不介怀:“你可以今天先在那里歇上几天,考虑考虑。如果想要离开,我祝福你,在房间里留个字条就好;如果想要留下,就暂且先住在那里吧——短时间内你也难找歇脚的地方。”
希伯斯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乌拉诺斯开心道:“这几日你暂时不用担心饮食住处了。”
希伯斯淡淡地笑了笑,低头搅拌自己的那份酸奶,却听对面幽幽道:
“可是你看起来还是很忧愁。”
一般而言,希伯斯随便说点什么会搪塞过去,比如什么天生忧郁相之类的。但他抬头望见乌拉诺斯那一双极为专注的浅金色双眼,到嘴边的假话又憋了回去。
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现在说瞎话敷衍过去,这位少年不会信,但也不会因此生气。可他恐怕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在这个话题上说真心话了。
他搁下了手里的勺子,轻轻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远离家乡漂泊至今,无时无刻不思念故土。”
“克罗托吗?”
“我的故乡是麦塔庞顿,克罗托是我求学的地方。”希伯斯湛蓝的眼睛里弥散着过往尘烟。
“我九岁离乡求学,到了克罗托的毕达哥拉斯门下,十七岁又被逐出门派,在外逃难近两年。这样算来,我在克罗托的日子也快和我在故乡的日子差不多长了。”
乌拉诺斯默默地嚼着羊肉,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学派求学时也会时常因为远离故乡而心情忧郁吗?”
希伯斯如实道:“倒也不是。求学时心境平和安宁,一心扑在求知上。虽然远离家乡,但能从数学里获得莫大的力量。更何况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门,算不上寂寞愁苦。”
“你那时所感受到的从数学中获得的力量,如今数学依然可以给你。”乌拉诺斯道,“至于同伴,数学城邦多的是喜爱数学之人——当然你也可以去别处再找,这些都是你的自由。”
希伯斯若有所思地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是我一直把自己困在了和老师同门发生分歧的那一刻。”
“也不要这么说。”乌拉诺斯安慰道,“天下之大,总有出路。”
“我认识你不久,有的时候觉得你天真自然,有的时候——比如刚刚,又觉得你什么都懂。”希伯斯笑道。
乌拉诺斯还是第一次见到希伯斯出于开心流露的笑容。这跟他以往充满贵族气息的礼貌微笑不一样,看起来多了几分质朴,也更感染人。
乌拉诺斯就被感染得一起笑。
乌拉诺斯给希伯斯准备的房子没有多华丽,就是城邦里最常见的一款大理石房子。房子附近有一条海边集市,直通城邦中心;推开窗子能直接看到葡萄紫的大海。
他将希伯斯带到门口,给了钥匙又交代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希伯斯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住在这里。”
乌拉诺斯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你希望和我住在一起吗?”
希伯斯看见乌拉诺斯眼里顽皮的神色和上勾的嘴角,连忙道:“没有!”
他话一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对,耳根有些红地补了半句:“……啊,我,我也不是……”
乌拉诺斯笑得前仰后合:“好了好了!我知道,逗你玩的!”
等他终于顺过来笑岔的那口气,补充道:“我不住在这里,这里是你一个人的地方。不过我一直在城邦内,有缘还会再见!”
希伯斯在卧房一觉睡到日头西沉。他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逃亡的这几年总是睡得浅,要么担心追杀,要么噩梦缠身。
这次一觉醒来,他看见窗外滚圆的落日只觉得满身说不出的爽快。
他简单舒展了一下筋骨,在房子里转了转。
房子很干净,构造很简单,摆设也不多。一间卧房、一间书房、一间厨房,外加一个种满白百合的小花园。
这些百合花应该是临时移栽来的,泥土有新翻过的痕迹。
看见这些花,希伯斯又想起乌拉诺斯头上的百合花冠。
保险柜里放了一袋金银钱币,够用好一阵子;书桌上有一张羊皮纸的城邦地图,几卷算术、几何;厨房里有果脯和小鱼干。这些想必是乌拉诺斯准备的。
希伯斯咬了口果脯,看颜色和外形应该是桃肉做的。具体什么味没尝出来,只觉一阵牙酸。
他又打开装有小鱼干的布袋子,心说这个总该是咸口的,哪知一股浓浓的甜蜂蜜味直冲天灵盖。
乌拉诺斯原来爱吃这么甜的东西吗?
他忽然想起来,中午吃酸奶时,乌拉诺斯就拌了很多蜂蜜,白酸奶都给拌成米色了。
真是小孩子的口味,希伯斯觉得这位神秘的朋友很有些可爱。
一段奇遇,一餐美食,一个有些神秘的朋友。希伯斯觉得自己有些爱上这座陌生的城邦了。
他决定留下来。
那么首先要去集市上做两身换洗的衣服,还要买些羊皮纸,用来研究数学。
还要买点葡萄酒,庆祝庆祝这个新的开始。
***
乌拉诺斯此刻的心情有些忐忑。
哥哥检查了他的灵力,眉头有点皱,但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情严肃地从他腰带上揪下一片不知何时粘在他身上的常春藤叶。
那片绿叶夹在匕首的鞘和腰带之间,就这么被乌拉诺斯带了一路。
乌拉诺斯装作坦然地直视着哥哥的眼睛,胸腔里却是紧张地怦怦直响。
阿斯特里的指尖捻着那片叶子,嘴角平直抿着。两个人无声对视许久,对视到乌拉诺斯有些心虚。
“想干什么可以提前商量,不要一个人偷着去爬神殿后的峭壁。我知道那峭壁上有藤,但依然危险。”
还是瞒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