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水县不大,但一般人要从城外虎豹山走到距离最远的柳家,也需要花费数个时辰,更不论中间还有等人、闻讯、记录等麻烦事。
因此,等衙门众人将人送归,又把所有的消息汇总、讨论罢,日头便从东边转到了西边。
换做从前,衙门是有定好的下值时辰的,太阳一下山,县衙里便只需留守一两个报信儿的小捕快。
只因最近有大案子,蒲老大就做主将所有的捕快们分了两班倒,日夜交替着职守巡逻,也好防止有人夜间报衙却求助无门。
至于他自己,除了日常洗漱,几乎是整日整夜地守在县衙里,实在困极了,才会在公堂后倒座房里的板榻上眯一小会儿。
本就是快到花甲的老人,拖着病腿如此点灯熬油地撑了几日,便是不刻意在裴烬面前用苦肉计,那模样也不复往日的龙精虎猛。
恰好昨日裴烬到了,等交代嘱托完衙门里这群小年轻,蒲老大就在大家软磨硬泡的催促下回家歇息了,眼下并未在县衙中。
心里挂念着蒲老大的身体,跑了一整天的衙门青壮在下值后也没有松懈玩闹。将各自问询所得事无巨细、清清楚楚地分享给其他路的弟兄们,才三三两两、你扶我搀地敲着僵硬抽疼的小腿往家走。
少年剑客武力卓绝,形容动作自然不似一般人狼狈,不甚熟练地回绝付春山一同在县衙用晚膳的邀约,裴烬脑海中浮现早上那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馉饳,抄起宽剑便孤身飒然地往七言巷走去。
谁知黑衣剑客一路走过,沿途店铺皆是门窗紧闭,到了早上的巷口,放目望去更是空无一人。
还不到戌时,那馉饳摊居然已经收了?!
行步如风的少年剑客当场愣在原地。本就是正抽条长个子的少年郎,那只用了早食的肚子捱到现在,发出了饥肠辘辘的难耐哀鸣。
倦鸟归林,游鱼深潜,家家户户的屋顶烟道里冒出浓白的炊烟,夹杂着饭菜温暖油润的香气,散在七言巷的每个角落,毫无阻碍地钻进裴烬的鼻尖。
只是这些香气的来源深藏于各家洞幽灶里,掩映在扇扇紧闭的宅门之后,半点没给江湖客上门歇脚讨食的机会。
裴烬微微蹙眉,身形一提又跃过几条街,直到腹中的饿意折腾得更盛,才歇了找饮食铺子对付一口的心思。
复又回到七言巷那暂供歇脚的荒宅前,少年剑客沉默地推开自家摇摇欲坠的大门。
漫天柔光洒在破落的屋脊上,低垂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只余嘶哑干涩的木轴转动声,配合庭院中那几乎全隐在阴影里的凄凄野草,更显荒凉萧瑟。
院外炊烟袅袅,菜香阵阵,屋中剑光潋潋,桌板空空。
满院子翻飞的剑气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枯叶,惊起藏在暗处的鼠蚁慌乱逃窜,树上的灰雀仓皇坠地。
铺天盖地的剑光似是要化作一张冰冷的铁网,将所有属于食物的鲜活气息和生活的温热感受抵挡在外。
一个时辰后,鬓发微湿的少年剑客利落收势,眉眼间冷**盛。
身形挺拔、气势孤寂的黑衣少年在荒芜的庭院中站立许久,才似是妥协般,行至屋内捞起昨日起就被随意扔在桌上的麻布包袱,从中抖落出几个灰扑扑的干饼。
由西北特有的杂粮筱面做成的馕饼自包袱皮间的缝隙坠落,与木质桌面相碰,发出干脆响亮的撞击声。
本还算地道特色的食材,但因当时的做饼人并不用心,不仅没耐性等什么三生三熟,连和面时都只糙糙筛了些碎石草屑出去,粗盐巴和细沙子一点没少。
更不论几日奔波下来,这几块早被风干的饼上已榨不出丝毫水分。奇特的是,也不知道这厨子在做饼时放过什么,使得这饼干到如此地步居然也不松散,硬邦邦的堪比庭院墙角的顽石。
摩挲着手中干饼,裴烬习以为常地抽出剑,锐利剑锋划破空气,将饼子震成均匀的几瓣,瓣瓣大小均匀合适。
一瓢凉井水,一口硬干饼,正欲下口。
“叩叩叩”。
突然,小院门扉被敲响。
裴烬皱了皱眉,想不到此刻还会有谁来。但随着鼻尖一动,少年剑客扔饼子的动作毫不犹豫,利落地起身开门。
门外,周行露对着前来开门的黑衣少年,微微颔首,澄莹秀澈的杏眸里带着温和笑意。
“有劳了”,她说。
***
孤身漂泊江湖多年,裴烬遇到过不少女人。
毕竟是年轻俊俏的天才剑客,孑然一人的闯荡路上,总少不了佳人青眼挽留。
然而,不管是戈壁酒馆中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还是峨眉山下白衣胜雪的执剑仙子,亦或是金陵河畔摇曳起舞的红尘娇客、漠北马帮飒爽娇蛮的大小姐,在无情剑客裴烬眼中,都不过红颜枯骨。
据说几年前,曾有人重金聘请红绣楼中的首席娇娘去刺杀裴烬。
然而任凭美人秋水盈眸,摆出怎样一副粉面含春、欲语还休的动人姿态,少年侠客都能面无表情地打折姑娘家的一双如雪皓腕。
于是,便有胆子大的江湖说书郎留下过那么一句词:“南招摇,北孤狼,江公子姿容胜雪,裴剑客郎心似铁。”
说的便是江湖两大新秀——玉公子江阔与狼剑客裴烬。
听说后来这事儿还传到蒲老大耳中,早已隐退江湖多年的老头看到消息,当晚就扶着老酸枝书桌台面笑折了腰。
哎呀呀,这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才剑客裴烬,竟是个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愣头青!
可惜他们“追雪夫妇”这对难得的江湖伉俪,竟是教出了个不通红尘的冷心剑客。
以上种种,便如此刻。
面对这溧水县姝色无双的明月美人,周行露敏锐地感觉到少年眼中的星点喜意迅速收敛,冰凉锐利的目光只在她身上落了一瞬,便带些莫名遗憾地转向了另一侧光秃秃的门框。
“什么事?”少年的声线沙哑,带着生人勿进的凌厉气势。
等待对方回话间,他的身子也保持着紧绷,古朴宽剑环抱于胸前,这是一个明显的防备姿势。
感受到新邻居的不近人情,周行露也不恼,笑盈盈地将一碟喷香软嫩的橘红糕端到身前。
“我姓周,就住在隔壁,前日你家的树在我家院子里落了几个橘子,今日我用它们做了点心,就想分你一些。”
近在眼前的糕点酸甜软糯,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拒绝的诱人气息。
然而,少年剑客依旧不为所动,抱着宽剑的手臂微微用力,鼓起的薄肌线条分明。
他的语气冷硬:“我昨天才买下这里,这不算是我的橘子。”
说罢,冷面剑客迅速后退了半步,欲关门谢客。
“吱嘎”,破旧的门板被剑客随手一拍,就飞快转过半轮。
“诶!”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出乎意料地挡在门缝空隙。
可这江湖人的门岂是好挡的,寻常人的力道在飞速碾压过来的门板面前不值一提,眼看那粗糙不平的厚木即将碾上女子纤细修长的指尖。
最后一瞬,裴烬出手停住了它的动作。
女子将出未出的惊呼止于喉间,几息过后,门后才再次露出少年剑客那张棱角分明的半张脸。
还有事?
他的眼神中带着浓重的疑惑和防备,小城人的客气热络、人情拉扯,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江湖客自然是不懂的。
看出少年剑客不加掩饰的回避,周行露收回手,浅舒口气后才再次笑着开口。
“早上见蒲叔的时候,他说你对县里的情况不太熟悉,就让我来问问你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的。”
蒲老头的意思?
裴烬闻言微微蹙眉,打量的目光直直落在对方身上,直看到女子脸上的笑意如涟漪渐隐,才放下了按在门板上的手,侧身让开进门的路。
见状,周行露颔首舒气,弯腰拿起放在一侧的东西,才缓步步入院中。
随着少女的动作,裴烬才发现对方不仅手上带着一碟橘红糕,其被门扉掩盖的另一侧,还摞着一个看起来就不轻的三层食盒。
浓郁又带着点熟悉的食物香气从竹编缝隙中传出,少年剑客如敏锐警惕的山猫轻嗅空气,是他开门前闻到的味道。
垂眸错开裴烬让人颇有压力的灼灼视线,周行露将食盒摆在橘子树边的石桌上。
青石桌椅被经年的风吹雨淋打磨得光滑可鉴,落叶灰尘皆被刚才的剑风扫走,就成了摆饭的好地方。
少年剑客抱着剑,冷眼看着这位自称“邻居”的女子颇有条理的忙碌动作,保持着一动不动守在门边的姿势。
探寻的目光掠过桌上那一盘盘摆出来的佳肴,黑衣少年眼底情绪莫测,一副静观其变的冷静模样。
炙羊肉、芝麻馍、粗擀面……他倒是不知道,这僻静闭塞的江南小县,还能有这般正宗的西北菜式?
相隔数丈远的两人各怀心思,一人专注摆饭,一人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冷凝下来。
“……”
直到周行露摆好饭食,见主人家还是不发话,才颇体贴地再次开口招呼:“这阵子县里不安生,从城北到这儿的铺子都早早关了门。
听蒲叔说裴少侠常在北边待,我就自个儿照着菜谱糊弄了几道,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她的神态自然,语气轻快,似是完全没被裴烬身上未褪的冷肃杀气影响,交流试探的口吻熟稔得真当两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亲密乡邻。
吃饭、天气、家里娃娃,可不是县城邻里街上遇见时惯用的拉家常话?
然而,落在敏锐的江湖人耳中,少女这普通的日常寒暄变得多了几分刺探的意味。
于是少年剑客的目光倏尔锐利,不但没接这好邻居抛来的橄榄枝,反而警惕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从城北来?”
和付春山他们分开后,裴烬始终保持孤身一人行动,自觉没有暴露行踪。
而眼前之人如此笃定他的去向,是她在县里设了眼线?还是自己在未察觉的情况下被跟踪了?
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那些花样频出的接近与刺杀。少年剑客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后挪半寸,握着剑的手也微微发紧。
而看到对方动作,刚对这位新邻居的性情有些了解的周行露杏眼微张,面上微微错愕。
“找到人的消息早在县里传遍了。”她回过神,耐下心解释一句。
然而少年剑客那一双如星寒眸还是紧盯着周行露不放,身子紧绷,宽剑横于前,仿佛在警惕随时会从她身上某个角落飞出的暗器。
找到人的消息人尽皆知,但杜、柳、沈三家分别位于县城的西、南、北面,明明三处皆有可能,可周行露直接说了城北的沈家……
如此想着,少年剑客面色愈沉,剑未出鞘,威压却比出剑更盛;时才初秋,院中的冷意却犹胜数九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