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蒲老大低沉的叙述声,周行露低着头状似乖巧地坐在一边,露出雪白脆弱的脖颈。
若不是她浓密的乌睫会随着故事的**迭起而如蝶翅般轻轻扇动,谁都会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只是贴心地应付着老人家无聊时的絮叨往事。
“得找个地方养养性子啊。”蒲老大讲完了故事,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老头子花了大半生才学到的道理,可不能白费喽。”
周行露闻言笑了笑,语调轻柔:“您老有心。”
仿若随意寒暄的几句话过后,两人都有了些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
纤纤素手麻利地收拾好桌上空餐盘,周行露对蒲老大露出一个浅笑,正欲告辞离开。
“周丫头啊……”原本老神在在坐着的蒲老大却再次开口。
他撑着桌面慢慢站起来,正对着周行露,在江湖中拼搏半生的刚硬面庞上难得带上些软和神色:“看在你蒲叔的面子上,帮着他点吧。”
重重敲了敲自己肿胀起来的大腿,蒲老大的声音沙哑又疲惫:“我这破腿不争气,不能时时跟着。春山他们几个我瞧着,现在也还差些气候……”
但这利刃,总得需要个刀鞘子,才不会伤人又伤己。
“我听说财小伍刚把你家隔壁那屋子赁出去,这邻居不省心,还需要你多担待了。”
财小伍是县里唯一一个房屋经纪,本是姓蔡,但因为其舌灿莲花、嗜钱如命的性子,就被溧水县人戏称为“财小伍”。
回想起隔壁屋子的荒破景象和昨日街上偶尔瞥见的财小伍那喜不自胜、志得意满的模样,周行露眸底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这年头,能不看房子就被人忽悠着下了定钱的买主确实少见。
想到这里,她冲着蒲老大微微颔首,微风滑过她散落的发丝,露出一双星眸明亮狡黠:“蒲叔,我知道了。”
两人于无声中达成了某种合作。半盏茶后,周行露才从蒲老大家走了出来。
重新寂静下来的院落里,蒲老大独自坐在石凳上,一边美滋滋地想这苦肉计真是男女通吃,一边好奇把玩着手里的物件。
这是刚才他用饭时,周行露用几个小木片捣鼓出来的。
其外形状似一个交叉的木架,微微撑开,又恰好可以套在他的大刀刀鞘尖部,组合成一个应急可用的拐杖。
吃一顿饭,送一个人,这买卖还是赚的吧?老头摩挲着手上的小玩意儿,喃喃地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蒲老大还在为自己的安排洋洋得意。
那厢,溧水县县衙里,大清早就有货郎来说在城西外的虎豹山看到了失踪昏迷的柳小姐几人。
几个早早到了衙门的衙役听到消息,当即绰起大刀就往那边赶。
二捕头付春山出发之前,往后堂的练武场看了一眼,一拍脑袋赶紧招呼上了正在练剑的裴烬。
听到消息,只见方才还在劈砍挑刺的少年利落地把剑一收,身形一闪就远超了众人好几十米。
衣袂翻飞之间,已然快掠出街口。
“乖乖,好厉害的轻功啊。”刚点卯进门的梁猴儿伸长脖子,活泛的小眼睛盯着快要消失在视野中的灵巧背影,语气满是羡慕。
随后而至的付春山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别看了,还不快跟上,到时候就你最晚到,给我们衙门丢人。”
被说的梁猴儿嘿嘿一笑,敷衍地呼噜了一下自个儿脑袋,就跟着大家伙儿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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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豹山是溧水县外的一座高山,来往城中需要走上一个多时辰,因传说内有虎窝豹穴而得名。
几百年来,虎豹山都静静伫立在溧水江旁,为县里居民提供了无数木柴、草药和野味。
但因为林深路险,除了那些有手段傍身的专业猎人,溧水县的普通居民们多是在大山外围淘些自然的馈赠,很少会真正走进大山。
这次,要不是刚从附近村落回来补货的王小货郎贪快抄了近路,怕是柳娘子等人便是自个儿醒了,凭几个弱女子的气力也难走出这危机四伏、野兽潜行的大山。
等裴烬带着指路的王小货郎降落,被拎着在空中晕乎乎飞了许久的瘦弱货郎终于忍不住冲到一旁,抱着树干拼命干呕。
目光落在对方失焦的双眼和没了血色的嘴唇,少年侠客薄唇微抿,抱着剑看似冷漠地站在一旁,漆黑的眸底却碎光闪动。
估量着衙门众人大概需要一个时辰多才能到达,裴烬看了看那边的情况,三位紧闭着双眼的失踪受害者相倚昏睡在一个小土坡附近,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
留还没缓过来的王小货郎在原地休息,少年侠客隐去身形,独自去周围探查可有贼人遗落的线索,动作轻巧如迅捷的猫。
等到气喘吁吁追在后面的付春山等人终于抵达,他才又悄无声息地从一侧深林走出,掸去肩上竹屑,抱剑看着衙门众人一面封锁现场,一面急切地上前探情况。
“这……”梁猴儿推了推还躺在地上的三位娘子。
昏倒的三人却毫无反应,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看上去竟然和死去一般无异。
此刻众人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敷冷水帕子、又是拿火折子熏,却始终叫不醒她们。
看着大家前前后后忙活了一通,终于,一袭黑衣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的少年侠客忍不住开了口。
“她们吃了断食草。”他的声音清亮微哑,像是沾着清晨微寒的水汽薄雾。
听闻此言,捕快们面面相觑,还是梁猴儿自来熟地跑过去,面上带着讨好又机灵的笑:“裴少侠,敢问您刚才说的那什么……什么草?”
不知道是因为那声“裴少侠”太过肉麻,还是被十数双眼睛眼巴巴注视着的状态实在让人自在,裴烬动了动绷直的身子,才再次开口:“断食草是一种可以让人进入假死状态的草药。一般人吃下去以后会马上昏睡过去,很难叫醒。”
说着话,他又大跨步上前,在昏睡三人身边拾起一株其貌不扬的干草。
看似坚硬的褐绿色表皮一触即破,露出里面带着些微蓝的诡异内里。
“这个。”裴烬转身,刚举起手,本只想给众人略看一眼,却见大家伙儿一下子全呼啦围了上来。
以俊秀的少年剑客为中心,一群呆头莽汉们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嘴里还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吸气惊呼声。
“哇!确实是没见过诶!这草长得好生奇怪啊!”
“呦吼!裴少侠可真厉害,连这都知道呢!”
倏忽被十数个毫无边界感的青壮汉子包围住,少年侠客握着巨剑的手激得微紧了紧。
从未被这么多同龄人亲密凑近过,向来独来独往的少年剑客刺客就像是应激的山猫。
他又抿了抿嘴,遒劲笔直的身子不自觉地动了动,却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只默默忍耐着心底的不适。
其他人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僵硬,一群没心眼的衙门汉子将那诡异的断食草传递打量了一通,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付春山注视着手上那抹诡异的草木汁液,话中难掩担忧:“裴少侠,若服用了该草,该怎么治?”
少年剑客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诧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平淡答道:“划一刀就好了。”
疼痛能够抵御世界上大部分麻药带来的昏沉,这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然而看着裴烬清明认真不似作伪的黑亮眼眸,一群膀大腰圆的大汉面上均有些难言的踌躇:啊?这…这三个柔弱的女人家,应该……受不住裴少侠一剑吧?可要是他们动手,万一,万一失了轻重怎么办呀?
于是,等溧水县最大医馆的所有者祈老大夫被小捕快颤巍巍背来时,见到的就是那么一番相顾无言的场景。
“诶诶诶,来来来!让一让,让一让!”趴在年轻人宽厚背上的祈老大夫扯着苍老沙哑的嗓子干嚎。
山路难行,直到来到众捕快身边,他才被稳稳地放到一块平整的山石上。
脚面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祈老大夫就掏出别在腰间的铜雕烟杆,没好气地敲了敲小捕快的肩头:“臭小子!老子都说了自己腿脚还健朗,用得着你急哄哄地背上我就跑?”
随后,他又将一个小瓷瓶扔到还摸着脑袋嘿嘿笑的莽撞青年怀里:“晚上回家以后用这个揉揉膝盖揉揉背,年轻时候不注意保养,年纪大了有你罪受!”
小捕快乖巧地听训,宝贝般地把那瓷瓶塞进怀里,也不回嘴,只是憨憨直笑。
可不得笑?那瓷瓶里的可是祈老大夫秘制的千金通骨膏,一小瓶子就要五六两!平日里他哪儿买得起呀!
交代完小捕快,祈老大夫才将注意力转回裴烬一群人,目光在躺倒的三人和裴烬手里的草药间一对,便猜出了事情大概。
“哎呦,小子眼力不错啊!”说着,祈老大夫就手脚敏捷地拨开众人,动作灵活得确实不像七老八十的人。
显然,他也是认得这种奇效草药的。
给躺在地上的三人依次诊了脉,祁老大夫心下有了成算,才忙不迭捋了捋自己有些凌乱的美髯:“幸而服毒未久,尚不及骨血,只需我施针几处,便可转醒。”
说完,他也不磨蹭,当即收了烟枪,又从随身药箱里掏出一个裹了数十根金针的小布包,认准穴位一个个稳稳当当地扎了过去。
“好了,再等片刻就能醒啦!”施针完毕,看着关切地等他消息的众人,祁老大夫老神在在地翘了翘嘴角。
果然,大概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地上那三个怎么也叫不醒的娘子就悠悠转醒。
迷蒙的双眼刚看见光亮,尖锐的女子惊呼就接连响起。
“啊!”
“我……我这是在哪里?”
“小菊!小菊呢?”
这时候,便要一看就忠厚老实让人有安全感的二捕头付春山出手了,只见他客客气气地将几人扶了起来,又和她们说明现在的情况。
听过自己已经或多或少失踪了好几天,三位娘子都有些茫然震惊。
正消化着这骇人的消息,“囡囡啊!我的囡囡啊!”一道有些气虚急促的男声打断了几人怔忪。
回头一看,便见一群人乌泱泱地从远处涌过来。为首一人体型微胖,身上穿着的绸缎锦衣早已被山间杂草刮得凌乱不堪。
虽然狼狈,但男人丝毫没有在意,富态和气的脸上满是焦急与期盼。
“爹!”刚转醒不久的柳家小姐瞥见来人,有些踉跄地迈开腿,飞扑到男人身边。
原本略显苍白的小脸终于忍不住委屈神色,就着父亲熟悉的肩膀就红着眼睛开始大哭。
“哎哎哎,我的囡囡啊!”一听自己掌上明珠的哭声,柳老爷登时忍不住了,父女两人一起抱头痛哭,涕泗横流的,看得在场几人都不禁为之动容。
“五夫人!小菊可算是找到你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从后头的人群里跑出来,冲到还有些晕厥的师姨娘面前,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似的。
她身后跟着个面色沉稳、长相周正的中年男人,身型瘦长,步履轻飘,是沈宅管家。
他缓步上前,对着已经被小菊扶起来的师姨娘微微颔首,目光忍不住地在她突起的小腹流连:“五夫人,老爷听到消息,已经从酒楼赶回来在家等您了。”
注意到管家的视线,师姨娘不自觉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肚子,才有些疲累地回道:“我知道了,管家,我有些不太舒服,我们赶紧回去吧。”
此言正中管家下怀,他略一颔首,回头使眼色叫来两个跟随的小厮,后者撑开一抬二人竹编小轿,便想抬着师姨娘下山。
那边柳老爷和柳小姐哭罢,简单收拾了死里逃生的后怕心情,也相携着准备离去。
“诶?等等!我们还没问话呢!”看到众人一副马上就要下山回家的架势,被晾在一边的衙门一行人耐不住了,急忙出声阻止。
然而这乌泱泱的一群均各怀心思,哪有人肯听他们的话,仗着人多势众,趁乱便想冲下山去。
“哎!哎!等等啊!”梁猴儿气急大叫,却见众人仿佛聋了一般,一声高过一声地往前拱,恍若听不懂人言的迷蒙蜂群。
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眼见着一群人已经冲出去数里远,一个黑色身影如鹞子翻身,翩然落在众人下山的路上。
被拨开半寸的雪白刀刃闪着寒光,映着那双乌黑的眼睛锐利得刺人,深藏在玄黑剑鞘中的宽剑只露出半寸,但略略出来的那些,都锋利迫人得仿佛将林间落下的秋阳暖光都割下了半寸。
被少年侠客的凌厉剑意一震,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瞬间被吓得鸦雀无声。
与惴惴不安的众人不同,梁猴儿被裹在人群中,拉长脖子看着于众人之前一夫当关的裴烬,兴奋得两眼放光。
“乖乖……”他喃喃低语。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他偶然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过的诗句在此刻有了实感!
而在场的众人也是和他一般,几十个人识时务地收起刚才那副恍若未闻的样子,不知所措地定在原地。
半晌,才有柳老爷颤巍巍开口:“付捕头啊,这……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