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分辉不觉便红了双目,看上去特别地凄惨可怜。
顾丹青并没安慰她,交代道:“待会我死后,你就从那边出谷去,再朝南一直走,不用多久就能看见大路了。”
易分辉听得好不扎心,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又赶紧垂下了脸,使劲控制着,可那象征软弱的泪水却根本不由自主,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
顾丹青目光温柔地看了她一会,无奈地一笑,道:“别哭啦,其实也只见过两次而已,不至于如此。”
易分辉却是已对他暗生情愫,拼命地摇着头,哽咽难言。
顾丹青感到体内已愈发不好,便不再看她,在这人生的最后一点时间里,沉浸入了自己的情感,那心中并不平静,万分憾恨大仇未报;其实死对于活得那么艰辛痛苦的他而言,也真算是一种解脱,但他并不愿要这种解脱,否则对不起自己的父亲,怎奈此生命运多舛,受尽磨难不说,终还是要饮恨而死……
易分辉虽肝肠寸断,可无力回天,且她们医务工作者本是最见惯了这种无奈死别的,她忽然也就一横心接受了这个现实,抬头注视着他,硬是让自己坚强道:“顾大叔,那,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顾丹青已有些迷离地一看她,浮起了一个爱悦又微弱的笑容,气若游丝道:“你陪我这最后一刻就行了……”
易分辉便紧紧凑在了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似要给他一些温暖和安慰般的。
顾丹青唇角含笑,就此闭上了双眼,一双修眉却微微蹙起,凝结着一丝难解的饮恨和病痛。
易分辉强忍心疼,柔声道:“顾大叔,我别无所长,就为你抚琴一曲吧,可以安神的。”
顾丹青浑身已被泛滥的病痛吞噬,气力衰竭,神志不清地轻嗯了一声。
易分辉以往也常给师父抚琴休闲或解劳,但用的都是平常古琴,现在她就祭出了悲天血琴,要弹的也是她所会的琴曲中最费心血的一首——《清辉流照》,以此算作对顾丹青的一份心意,送他安然离去。
她盘膝端坐在顾丹青面前,将琴搁于膝上,无比尽心地弹了起来,一曲空灵美妙的琴音悠扬不绝,飘荡在云谷幽岫之间,宛如天籁之音,涤尽尘世忧苦。
顾丹青的眉头逐渐松开了,面色一片安宁,却再也没有半点回应,就如睡着了般,也就如……死去了般。
易分辉浑似不知道一样,兀自一丝不苟地弹着,直到把那首琴曲有始有终地全部弹完,才停下了手,收去了灵琴。
山洞间刹时一片沉静,万籁俱寂,天地无声。易分辉怔怔地看着顾丹青,竟像痴了一般,心中一片凄凉:“天下没有不终的曲,没有不散的席……顾大叔,你一路走好。”
一会后,她才缓缓倾向了顾丹青,颤手检察了一下他身体诸处——果然已无生命体征。
易分辉跪坐在他面前,异常平静地捋了捋他那长长的墨发,整理了一下他的仪表,让他能有最后的体面。然后她就站了起来,郑重注视着顾丹青,就像要把他的样子铭刻在心上一般,一双秋水中柔情缱绻,又凄婉欲绝……
洞外突似响起了一道风声,贱奴已狂奔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帮人——
贱奴那会一路飞速地潜行而去,将消息报给了岳肃,岳肃也赶紧将教主之命传了下去,一面叫泰山王速归总教,一面调遣人手赶往落英山庄;他自己则带着两个亲信及贱奴赶往了这山洞。
行到中途贱奴却猛然想到,教主先前只有使了风移**才会直接出现在那洞里,而他如今正犯着弊病,如此大动灵功那是必死无疑!
贱奴这一下就似明白了临别时教主为何会那样看着他,刹时真如五雷轰顶,肝胆俱裂!
岳肃见他神色剧变,急忙问了一声,贱奴竟已是六神无主,仓皇地给他说了一下,饶是岳肃素来沉稳,也不由大惊失色,更是没命地往这山洞赶来——
易分辉此时见到贱奴这个“亲人”,才猛然啜泣了出来。
贱奴再怎么说也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可一见到教主那样,整个世界都像崩塌了,疯了般的冲了上去,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主君!”
岳肃因已听贱奴简要交代过易分辉的情况,所以见到她也没有惊愕,径直跃到了教主跟前,检察起了他的身体。
贱奴这才拼命克制住了自己,让在一旁死死巴望着他,赤红的双目中裹满了痛绝的泪水,竟硬生生没有流出一滴,却是目如滴血!
易分辉一边流着泪,一边也巴望着岳肃,眼看他罢了手,明明自己已是知道结果的,却还要问道:“他……他是已经死了吗?”
岳肃此际也再不能保持常态了,满面心痛地点了下头。
贱奴更是彻底失常,扑到了教主身上嘶声号叫,崩溃大哭,平生之中,还从没如此放纵情感过!
易分辉长睫一颤,彻底地死了心,含泪凝望着顾丹青那可爱可怜的面容,眷恋难舍,缠绵悱恻……
岳肃再悲痛也会主持大局,他当然早都看出教主对这丫头不同寻常,可还是正色道:“圣女,我们还要处理后事,你终归也是个外人,多有不便,就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易分辉点了点头,她也不想给他们引来麻烦,而且人死灯灭,她再留也是于事无补,倒叫同门们还要费事寻她。
岳肃见她丝毫没让自己为难,脸色微松道:“那我叫人送你出去。”
易分辉怔怔道:“不用,他专门给我讲过怎么走的……”
岳肃心中有些触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时,易分辉又对他郑重施了一礼,道:“还请你们能将他的尸身好好收埋了。”
岳肃忙道:“当然。他……根在总教,我们会把他妥善焚化,骨灰送回教里去好生安葬。”
易分辉对焚化完全可以理解,他们既要把顾丹青送回总教安葬,那千里之程,若不焚化运输起来可得有多难。她再没多说什么,最后凝视了顾丹青一眼,心中无限痴深地念了句:“顾大叔,就此别过了。”
然后,她就转身出洞,没了魂般的步步远去;谷中景色秀丽、风光怡人,她的身影却甚显凄凉。
岳肃微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就欲和属下料理起教主的尸身,却见贱奴哭得愈发惨烈,便又等了他一时,自己也在旁沉痛哀悼着。
贱奴的天已经塌了,万念俱灰,肝肠寸断,死死抓着教主不肯放手,怎么也没法接受,他就这样永远地离开自己了!一腔怨痛无处宣泄,挖心般的哭叫道:“主君!你那时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居然还能赶我走?居然还连一句遗言都没有对我说?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我如此狠心?我恨你!我恨你……”
顾丹青竟然依稀又有了些知觉,只觉一人抓着自己的双臂又摇又叫,正是贱奴那傻小子。他浑身疲惫,本不想理会,可贱奴抓着他那条断臂不停摇晃,疼得他那叫一个酸爽,只好睁开了眼来。
贱奴那惨痛地哭叫戛然而止,一双泪眼震呆地看着他!
顾丹青此时才彻底清醒了,自己都震惊自己竟又活过来了,他平生也算是九死一生,可从没像这次这样吃惊过!
他旋又以为自己这是回光返照,却察觉体内机能竟已运行如常了,就连那弊病都消失得一点不剩,还哪有半分性命之忧!虽然身上还有很多伤,可既已能运起内功疗治,再加重生粉,他很快就能痊愈。
岳肃等人还全都目瞪口呆的,不可思议他怎么就能“死而复生”了,又齐刷刷地一看贱奴!
贱奴:“……”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干!!!
顾丹青不耐地甩开了他那双魔爪,嗔道:“你想疼死我啊?”
贱奴一个激灵,这才像梦醒般的狂喜起来,又哭又笑道:“教主!教主!你真的已经活过来了,真的已经没事了吗?我的天!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顾丹青自己也是备感困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个原因来。
贱奴便道:“教主你一生受尽磨难,这必是上天垂怜,总算补偿了你一回!”
顾丹青可从来不相信什么上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命硬!
岳肃也已大喜了起来,心潮澎湃,一时却没有插进他二人之间,只是寻思教主适才应是进入了一种假死状态,大概因他修为实在太高的,所以才能又起死回生了……
顾丹青忽然幽幽说了句:“她已经走了么?”
贱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噢,刚走!”把易分辉刚才的情形讲了一下,又道:“主君,她这会定还能追上的,我这就去告诉她!”
顾丹青却失笑道:“不必。”说着就望向了谷中,目光变得异常幽远了:“就让她当我已经死了吧。”
贱奴踌躇道:“可是,她好伤心的……”
顾丹青浮起了玩谑笑意:“纵是山海之情也会被时间消磨,何况只是萍水相逢?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淡忘我的。”
……
易分辉一径恍惚地行去,走到了那条大路上后,才发出了本门的焰火信号,很快一干同门便先后赶了过来。
易分辉只说是顾丹青将她挟到中途就像体力不济了,把她扔在了一片野林中,自己便不知去向了,她就胡乱寻摸着走向了这边,找到了这条大路。
苍松子那边的人已撤出了落英山庄,现在华飘羽便通知大家全部离开了云山,会聚到了一家客栈内。苍松子又向易分辉询问了一番她和顾丹青是怎么相识的,易分辉将前日之事都照实说了。
东方绮霞把分辉送回了医所,华飘羽也一道去看望了一下夏碧血,还向恩师求证了一下分辉所说之事——他倒也不是怕分辉会背人干出什么坏事,只是怕她会受邪派之人迷惑。
而后华飘羽就和东方绮霞回了客栈,他又与苍松子商议了一下,皆觉再想找到泰山王已是无望,其说不定都已离京远遁了,苍松子便决定作罢此事,次日率众返回天道门。华飘羽在朝中还有万事缠身,当下也就告辞了。
次日夏碧血在宫中的事已毕,也带着众弟子离开了京城,又往南方的邻县行医去了。
这段时期中,易分辉白天在人前尚能撑持,到了夜里却总是泪湿枕衾,反刍般的伤痛起来,一想到这个世上再也没有顾丹青这个人了,而且他临死前还经受了那样一场折磨,就心如刀绞,五内郁结……
夏碧血又劳碌了十来日后,便要回天道门去授业一阵,也算休养一时。易分辉这就向他提请了辞别,说自己想去江湖上游历一番。
夏碧血自然就是夏净植,他自三年前在此世竟又见到了易分辉,就对她深怀愧疚和爱惜,很希望她能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可分辉心疼他,一直都要跟着他四处奔波,帮他劳行大义,还悉心照料他的起居;现在分辉有此意愿,他当然是无所不允,只是嘱咐了两句。
易分辉与师父作别后,却是又往京城行来——
现在她便一径寻到了醉沧浪酒楼,请见了岳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