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还未亮,萧寒烟就起床晨盥,收拾好了自身,然后就在床上瞑坐等待着。
他早已为分辉安排好了一个比通常的简单许多、但也颇具仪式与心意的笄礼。
玉侍们今日也都早早备置好了一切,还都自行穿着一套平素庆典时用的制服。
随后怀瑾和怀珺就提前去玉洁轩外候着了,本是要等分辉起床诸事完毕后再将她接引而来,谁知分辉也是拂晓就收拾停当了——她沐浴更衣,特意穿了萧寒烟送她的那些衣服中相对彩色的一套,为便利萧寒烟行事,一头如云的长发再半点未扎,只梳整齐了地披散着;整个人就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饰。
怀瑾和怀珺便即接引着她往冥帝宫行来。
他俩在前面异常庄重地走着,步伐规整,姿态威仪,就像在执行一场重大的典仪。
分辉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冥帝宫,也就像在赴履一场意义重大的礼事,心中颇有些动荡不平。
峰顶的晨风吹拂着她的长发罗衣,愈发显得她仙气飘飘,清绮绝尘。
守在宫门上的冬子等人都一阵神夺地注目着她,眼看她好似个九天仙女,步步生姿、楚楚动人地走进了教主所在的深宫中。
今日的教主居室中,一个观礼和加笄的宾客都没有请;只叫了那支乐队中的一名笛师,但也只置在外间,一见分辉来临便吹起了一首喜庆且高雅的乐曲。
分辉心头一漾,一径跟着二玉侍进了那外间,再进了内室。
萧寒烟端正地坐在床沿上,一头流瀑般的长发随常地披着,身上只穿了一袭里衣,却是新换的、白色的。
在分辉心目中,萧寒烟穿那种黑色里衣就是特别地酷,而穿这种白色里衣,不但也是超常地好看,还平添了些许柔弱之味,这种味道在他这么个大强人身上,可是分外惹人疼惜和着迷的。
此刻她也感到萧寒烟在些非常时候都会这样,就是在俯就她所好的,不由心都化成了一摊水般;又见萧寒烟坐在那里,姿容冷寂,目中却满含深情地凝望着她,就像有生以来、亘古不变地就在那里等着她一样。
分辉胸中更是百感激荡,步步情钟地趋近了他。
萧寒烟见她这么早就来了,心中备感温慰,却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示意玉侍继续行事便是。
怀瑾遂在萧寒烟膝前摆上了一只圆凳,引导着分辉背坐了上去。
怀珺和怀琪在分辉面前摆上了一只镜台,上面的铜镜正正照着她的如花秀面。
随后也是没有任何过场的,笄礼就正式开始了。
怀瑾充当着礼官,怀珺和怀琪手执托盘侠侍着各种用物;怀琨和怀琼守在那内室和外间之间的门上,一面听伺一面禁止任何人进入。
萧寒烟就是要亲自为分辉加笄的。他先拿起了怀珺托上的木梳,就用那双受尽残虐的手,梳理着分辉的满头秀发。
他梳得很认真,很用情,脸上却全无表情,亦无痛色,可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那手指,尤其是剥床及肤的指尖如此所受的刺磨痛毒。而且那是一段可不短的时间,后来他间或地就会咬一下牙,吸一口气,愈发可见他忍受的巨大痛苦。
分辉静静地坐对着铜镜,顺从着他的一切行为,不曾有过一下劝阻,只是茹忍着深重地心疼,面容温喜而酸恻,玉泪一滴一滴地流淌下来,另添了种凄美动人之色。
玉侍们也是一片喜庆而悲酸的气氛,怀琪和怀琼都已泪流满面。怀琪时而背过脸去擦一下;怀琼却大大地睁着一双泪眼,异常坚定地注视着场中,因他今日不只是自己有幸观睹教主重要的这场嘉礼,还带着怀瑜的那一份,一点场景都不要错过。
笛声飞响不绝,那般欢快动听的乐曲,在今时这种氛围中,却给对衬得倒更增了种哀婉伤怀、回肠荡气之感。
萧寒烟却似对周围的一切都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管自行为,渐又把分辉的长发向上梳起试绾着,不时看一眼那镜中照出的发式前面的样子,几番调整;等梳得差不多了后,把梳子放回了怀珺所执的托盘中,为分辉在头顶绾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萧寒烟自己是会梳头的,可给女子绾髻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他而今手指还有惨伤,每动一下都剧痛钻心,能梳成这么个发髻也是相当艰苦的。而且这发髻虽简单,却梳得很有型,配在分辉那本有的丽质上更是特别好看。
至此,另一侧侍候着的怀琪又奉上了一个托盘,盘中搁着一枝白玉簪子。
这玉簪是萧寒烟暗自为分辉深心选购的,颜色纯洁,质地珍贵,样式高雅,面面都包含着他认为相配分辉的寓意。分辉也是今日才初次见到,心中真是万般地感触和感动。
萧寒烟当下拿起了那枝玉簪,格外用心地插在了她那发髻上。
如此,分辉便平生第一次地成了副束发加笄的样子,好像花蕾初放,发色流艳,当真多了几分成熟诱人的韵味。
萧寒烟也从镜中观看着她那新样子,这才露出了满意欢欣地一笑。
怀瑾看到这里,特别高昂地道了声:“礼成——”
众玉侍也腾起了一片欢庆之状,怀琼还很孩子气地使劲鼓起掌来!
而萧寒烟这就都急不可待地倾身一拉分辉的手;分辉也紧忙站起转向了他,对他含泪一笑。
萧寒烟直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痴情地凝视了她一会,爱怜横溢又颇含郑重地说道:“分辉,你成年了,也行了笄礼,此后你就能嫁人了,也只能嫁给我;你无父无母,最大的家长就属夏圣师,可未来纵是他反对,这事也是已成定局、无可改变了的。”
须知世上常规,女子不仅是要到了十五岁,还是要已经许配了人的才行笄礼,没有许配的一直到了二十岁才行笄礼。分辉可还没有那种通过家长媒妁的许配,萧寒烟却在她刚满十五岁就急着给她行笄礼,其一就是为了代表她是已经许配了他的。
萧寒烟因为他和分辉一个是魔头一个是圣女的身份悬殊,现实中势必多有阻力,更且觉得自己生来是个不祥之人,命运多舛,所以总怕未来情事生变失去分辉的,也才会时有这类言行。
而在他俩这场情事中,分辉本才一直是患得患失的,却已数次见得那么优秀坚强的萧寒烟倒还存有这种多感弱情。现在她又听萧寒烟这么说,当即契悟了他非要给自己行这笄礼的深意,便极其认真地答道:“烟哥哥,我就是已经自主许配了你的。你也放心,此生无论何人反对,我都非你不嫁。”
萧寒烟不想她竟能如此知心且慰拊,直觉一阵感深肺腑,心中竟又暖又酸,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分辉虽怕触痛了他,却也顺从且迷恋地依偎着他,与他两情缱绻,难解难分。
萧寒烟本就打算在分辉加笄这日还有好些衷情要和她表达的,现在正要和她亲密交语一番,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打破了二人这良辰美景……
莫离转眼功夫就行到了教主居室前,径入了外间,又要入内室;怀琨见他醒了自也满心欣喜,却还是紧切一拦道:“你现在还不能进去。”
莫离还没来得及硬闯,里面的萧寒烟就已道:“快让他进来。”
怀琨立即放行,莫离随即而入。贱奴却被拦了下来。那笛师也已停了吹奏,后来又见势不好,识相退去了不表。
内室里的三玉侍在萧寒烟和分辉说话时已撤去了镜台等物。此时莫离径直行到了床前一定距离处,二话不说,对着萧寒烟就是跪地一拜。
萧寒烟还赶紧倾身伸手地阻了一下:“你才醒来,不要行此大礼……”
莫离却铿锵有力地一声:“这一拜——是我代怀瑜做的。”
萧寒烟身形一顿,隐晦地自嘲一笑,缓缓收回了手,复然端坐,玩谑地看着他。
分辉早已让到了一边,现和众玉侍都愕疑不定地观着莫离。
莫离顾自对萧寒烟极度正规地行了个大礼,再道:“怀瑜对教主说,他就此别过了!”
萧寒烟心中切痛,脸上却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了些冷酷之色。
莫离做完这一件事后昂然站起,又把怀瑜相托的第二件事朗朗讲了出来,之后便看向了分辉。
分辉不料怀瑜临死前还念想着自己,也当然已明怀瑜说的等他“安顿好了”是什么意思,真是痛彻心扉,凄迷中只见莫离直盯着自己,便怔怔喃喃地给了个答复:“我已经去看过他了,以后也会和教主一起去的。”
莫离认可地点了下头,收回了目光。
他这便已算完成了怀瑜的所有托付,然后就直视着萧寒烟,义气凛然道:“怀瑜之事,听说教主已处罚过龙子了,真令人感慨,训诫。敢问教主,一条人命,光动动嘴训诫一下就可以了吗?”
萧寒烟早有所料般地一扬唇角,满眼玩谑道:“哦,那你想要他怎么样呢?”
莫离被他那一副略情的样子大激了起来,怒气喷薄道:“以命还命,天经地义!我要他死!”
萧寒烟都失笑了,慵懒地斜签了些,似笑非笑道:“人命关天哦,你怎么可以这么轻率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呢?幸亏你还没有手握生杀之权,否则这世上岂不又要多出若干冤魂?”
莫离针锋相对道:“教主倒是手握着无数人的生杀之权,顾重的却不是事主的命,而是凶手的命!”
“凶手?”萧寒烟哂然反问道,“他不是自杀的么?谁是凶手?”
莫离一听他这话,气得浑身都要炸开了般,一时却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憋得脸红筋暴,胸膛剧烈起伏着!
萧寒烟见状,登又顾重起了他的身子,便强为一压气性,敛了些声色道:“莫离,龙子在此事中的干系,不外就是强作解人、言语失当,远远罪不至死吧?”
莫离先前那话也是带着赌气的,并非真的至于要龙子死,现在听萧寒烟这样说,便疾言道:“那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怎么也该让他大受刑罚吧?”
萧寒烟无奈地蹙起了眉,默然了一瞬后,言简意赅道:“我已给了他我认为适量的处罚。”
莫离意料之中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中缓缓充满了一种辛寒之味,真是义愤无已,百感交集……
“教主是我们所有少童从小就最崇拜的人……他也就似我们的家长,一直茹苦含辛地照护着我们!”
曾经,一个多么可爱可亲的男孩,那般童真深情说出的话,此时在他脑中异常清晰地浮现了起来,也顺着他的嘴异常清晰地描述了出来。
萧寒烟竟然显见地不安了,他侧过了脸,一下一下地深重透息着,似呼吸都困难了般;却只是忍受着,完全没有禁止莫离说话。
莫离愈说愈动情、愈说愈流利道:“他是那么地崇拜你,亲赖你,他把你当成他的神明,当成他的家长啊!而你,不但没有保护住他,居然还连为他惩罚凶手都不肯!你都对得起他吗?在这件事中,你也是大大有责有罪的!”
玉侍们全愤慨痛心地看着他,自知教主为了救他都做了何等骇人视听、感天动地之事,可他好转后第一反倒就是来责难教主,直至如此尖刻伤人的!
莫离早觉到他们的目光格外异样,也看到萧寒烟那手上尚包着绷带,裸露的指尖更是可见万般恐怖的伤情,竟似连指甲都没了,却根本顾不上那些!
萧寒烟重重地闭了下眼,随后转回了脸,隐痛又有气地一看他,本还是忍耐着的,却蓦然暴恼地一笑,声音清泠而起,忽高忽低、抑扬惊心,忽玩忽骂、邪气逼人道:
“我是他们的家长么?我就算真是他们的爹娘老子,也不能时时护着他们、面面顾到他们吧?他们自己要死也都要我负责的,我可真担当不起哦,这教里那么多少童,我哪有本事照看得过来?
哪个家长当成我这样也真孽障啊,成天自担万苦地改制本教,忙里忙外地执劳繁务,就为了能给他们一个美好之地安身的还不够,还要顾全他们的心灵,知悉他们的心里动态呢!以绝他们随时一个想不通了就要去死的,我可真他妈的该是鞠躬尽瘁、无微不至,分身有术、全知全能啊!这休说是当家长,当孝子都没有当到这份上的!我是欠着他们哪一个了?
我也早足足地教导过他们,你也听教过的,男儿当自强么。可他呢,只为了那么点破事,那天我还抽空赶回来跟他说的很清楚了,他就非要自己臆想、莫名奇妙地去死,那我还能怎么样?!
你一味要我惩罚凶手,那怀瑜自己就是凶手!他能走到这般死地,全是因他自己昧弱不堪、脑子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