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赤谷海云来找自己时,活蝓宗正发现自己真是一点也不吃惊。
他算不上是完全的空闲,但他也从来不会怠慢她——如果是赤谷海云的话,他总能抽出时间的。细谷幽志明白这一点,在通知他之前,便提前将她安排在了一间隐秘的会客厅,只有一些极为特殊的合作伙伴才有资格踏进那个房间。
“没想到你会主动来找我。”
面对他礼貌性的开场白,她没有即刻回答,而是先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有魄力的视线,但活蝓宗正并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他仍由她审视、剖析自己,他知道自己的微笑无懈可击,她什么也看不出来……至少,她会表现得像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何必绷得那么紧呢?”待她移开视线后,他才慢慢回答,“海云,你大可不必表现得那么警惕,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他笑了笑,会心地收住了话题,“那我们就来谈谈你想讨论的话题吧……关于八重垣真理。”
直到听见这个名字,赤谷海云的表情才有了些微变化,不甚明显,但就如同冰壁上的一条裂缝,昭示着某种更隐晦的情绪在暗中涌动。
“你同意了大化疗的治疗方案。”她没有用疑问的口气,这是一句质问。
他双手交叠,平静地回视她:“是的——我知道这个方案,我看过相关文件,我签字同意。”
“所以你也知道药物的毒性可能会让她死得更快?”她的语气沉了下来,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没错。”他回答得很干脆,“我也知道唯一的可能性在于那个如都市传说般的药物是否存在,所以我很高兴你回到团队中,海云。”
“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暗示我回来的原因?你不惜放弃保守治疗,宁可冒着缩短真理可预期寿命的风险,还有其他不计其数可能遗留终生的后遗症——而这一切的意图是为了迫使我回来好找到无个性药物治愈她,你觉得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毒蛇吐露芯子时的嘶嘶声,“……我会找出你的真正目的,你总有一天会为今天谋算的一切而后悔的。”
看来拿夜眼做的障眼法没能骗过她,只怪当初他没料到夜眼居然对那个女孩付出真感情。
赤谷海云一向言出必行,而且有能力做到——但活蝓宗正并没有被这个威胁吓倒,或许别的时候他还会有所忌惮,可唯独不会是现在,他能感受到此刻她冷硬外表下的脆弱,因为曾经的他也被同一件事情所击中,只是他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而她只会越陷越深。
他垂下眼,轻轻吹了口热茶,感受着氤氲的湿气慢慢浸润面颊:“你很在意她,超乎寻常的在意。”
赤谷海云的手不自觉地一颤,有零星的几滴茶水晃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袖口——这是一次痛击,在隔了如此漫长的时光后,他终于再度从她脸上看到了难堪的表情。
他并不是很想笑,但还是勾了勾嘴角:“你看,海云,只有你会为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感到痛苦。”
她沉默了很久:“你不会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径自走到了窗边,掀开了窗帘的一角,让室内透进一束阳光,让本身就被灯光照着的茶几分出了两道影子:“海云,无论你多么恨我,只有一件事你不得不承认——哪怕我有再多得力的部下,你有再多亲密的伙伴,但只有我和你是最为接近的,我们就像是镜子的两面,是那孩子意志的延续,是她未来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种,是她某种想法所具现后的姿态……”
活蝓宗正没有提及那个名字,但赤谷知道话题的对象已经不再是八重垣真理了。
“但这也不意味着我们的想法是相通的,甚至不代表我们可以共存。”他看向窗外,苍白的天际有一只棕色的小鸟飞过,“海云,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憎啊……对于那些善良、真诚且有原则的人,它反而是最残忍的。”
“如果你只是想和我发表一些反社会或者反乌托邦的言论,可以就此打住了。”赤谷海云面无表情地凝视那两道影子,不久前那种支离破碎的神态早已褪去,她又变得让人捉摸不透了……
但活蝓宗正并不在意,他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这不是什么公平的对决,从最开始他就注定会赢得这场交锋。
“那个叫真理的女孩和她很像……不仅仅是外貌上的相似,对我们而言,会有所触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娓娓续道,“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海云,这个世界对善良的人总是很残忍的……你有你的原则和坚持,所以你决不允许那孩子在你心中的地位被轻易取代,而我却可以很从容地接受一个、两个,甚至是无数个那孩子的替代品。”
他看见她的瞳孔略微收缩,但直到这一步,她还不算是露出了破绽。
“诚然,你的原则没有什么错处,甚至——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可贵的坚持,但也因为如此,这次是你输了。”他说,“我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这些,所以我渴望从她身上找到那孩子的影子,最后却只会发现她们之间越来越多的不同;而尽管你竭力拒绝,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到一条足够明晰的分界线,最后却只会让你不断意识到她们有多么相似。”
她的表情霎时化为一片空白,像是被一把大火在顷刻间焚尽,她试着嚅动了一下嘴唇,可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结束了……活蝓宗正如是想道,可他并没有因为这小小的胜利而喜悦。
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深知这一点,他们是那个女孩投射出的两道影子,在那个昏暗的夜晚,那个年轻的生命如夏花般悄无声息地消逝,而他们的一部分也随着她而死去。
已经两年了,谷花……
他于内心叹息了一声,那时的海云还是和八重垣真理一样的年纪,现在她却同你一般大了。
×××
直到入夜,赤谷海云才回到家里,赤谷引子已经早早地睡了——她的女儿一到假期总会变得很忙碌,她已经习惯了这些,绘谷倒是还没有睡,他染上了放假期间学生都容易得的坏毛病,比如熬夜打游戏。
“BOSS,你回来啦。”他揉了揉眼睛,漂亮的绿眼睛被室内灯罩上一层朦胧的暖光,“妈妈给你留了晚饭,如果你不需要的话,我就当做夜宵处理了……”
这个年纪的赤谷绘谷,正处在一个男孩最好看的时候。
他正在生长,但一切变化都很含蓄,脸部的轮廓依然柔和,眉弓和鼻梁的线条仍有孩子的稚气,模糊了他在性别上的特点,等到了青春期,他就会以一种极其暴力的速度长大,身形抽长,柔和的线条会变得刚毅,也更有男子气概,到时候他就不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而是英挺的少年人了。
她看着他,忽然很高兴他能这么健康地成长,尽管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好在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眼下的他至少还有未来。
“我已经吃过了。”赤谷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男孩昏昏欲睡的样子,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已经那么困了吗……为什么不去睡觉?”
绘谷使劲掐了一下自己,有些不甘心地嘟囔道:“我要打破第一名的记录。”
赤谷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电视屏幕,NO.1的位置上赫然写着“爆心地”三个大字,从NO.2开始全是看门狗(watchdog),但她本人没玩过最新的马里奥赛车,所以这应该是绘谷的ID名。
“小胜来过家里吗?”
“他确实‘来了’。”绘谷鼓着脸,赤谷知道他肯定在心里暗暗翻白眼,“可惜不是完成时。”
赤谷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抬头看了一眼挂钟,指正已经对准了深夜十一点的位置:“……小胜还在?”
“是啊,就在BOSS的房间里。”绘谷十分严肃地塞了一个塑料杯到她怀里,“如果那家伙敢图谋不轨的话,BOSS你就把这个杯子摔在地上,听到暗号后我就冲进来用拖把打他,然后我们打电话让警察把那家伙带走。”
……不行,这句话里的槽点实在太多了。
赤谷虽然内心情绪低落,好歹还保有最基本的维护表面平静的能力,但陡然被这句话一冲,反而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呃……别担心,绘谷,小胜不会做什么的,而且我能保护好自己。”
“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恶,BOSS。”他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谆谆教导道,仿佛是一个有故事的男孩子——不过赤谷知道这只是读完《三体》系列的后遗症,不知道如果她放几本简·奥斯汀的作品在书架上,能不能把他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甜饼。
不过接下来,绘谷的表现就让她有些疑惑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充满了怅意,像是藏着一个秘密,现在他真成了一个有故事的男孩。
绘谷关掉了游戏,关切地握住了她的手:“我已经知道了,BOSS。”
赤谷愣了一下:“‘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了什么?”
“那个混蛋掌握着BOSS的弱点。”说着,绘谷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他说BOSS曾经一边哭着一边求他放过你……”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是事实(挠痒痒),但赤谷海云总觉这个说辞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这倒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提醒,赤谷决定听从弟弟的话把塑料杯带进去,以防爆豪胜己故技重施——从小到大,但凡自己的幼驯染想要知道什么,最后总能通过这个办法知道真相。
在她礼貌性地敲了三下门之后,房间里传来了一个冷漠的回答。
“进来。”
直到这里,赤谷海云才开始感到疑惑,比如说为什么她进自己的房间要敲门,又比如说爆豪胜己为什么也这么理所当然地应了。
走进房间后,她的幼驯染正坐在豆豆椅里看手机,听到推门的声音,才掀开眼皮瞥向她,仿佛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赤谷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能给她这种感觉的只有三个人,一位是她的母亲赤谷引子,一位是她的老师13号,最后一位……就在眼前,这个自从能用爆破飞行后就经常跑到自己房间里,还很喜欢反客为主的幼驯染。
“有一些事。”赤谷在心里酝酿着回答,“由于保密协议,我不能透露这些事的具体内容。”
“……蠢女人,你觉得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爆豪挑高了眉毛,“如果只是公事,你根本不用表现得那么心虚。”
赤谷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唇珠:“我看起来很心虚吗?”
“你说呢?”爆豪冷笑一声,“要是让我知道你是因为和那个半边脸混蛋或者死鱼眼出去玩才回来得那么晚,明天你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
赤谷感觉爆豪胜己现在就像是她爸爸,忧虑于自己的女儿可能会和其他同龄的小男孩出去鬼混。
“真的是公事。”她叹了口气,“只是和以前不太一样,这件事很复杂,我……”
说到这里时,赤谷忽然感觉很无力,也失去了诉说这一切的**。
当她参与其中的时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大脑发热,带着真理做出一些出格的事,让大人们头痛……她根本不在意这些所谓的“日常”,只是尽情地在无畏中放逐自己。
日常但当那种环境被剥离之后,她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秩序与理智也重新回归她的大脑,久违的倦意涌了上来,有一些事情她不得不去面对,比如说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无个性药剂,比如说活蝓宗正做这一切的意图,比如说……
比如说,那个孩子真地很像谷花,这是她无法否认的。
“……哈。”许久,爆豪胜己沉沉地笑了一声——也可以说这不是笑,只是某种带有讽刺意味的语气词,“真是好久没见你露出这副表情了。”
赤谷的表情滞住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仿佛她试图从这种情绪中脱离,但是失败了:“什么?”
“你一定要我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吗?”他死死地盯着她,语气暴露出了些许躁意,“不管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别去。”
“……很抱歉,小胜,这并不取决于我。”
“怎么,因为他们把枪顶在你脸上威胁你帮他们办事吗?”
哪怕是一贯好脾气的赤谷海云,在这种连番轰炸下也多少恼火了:“小胜!”
“看来也没差了,只不过是你自己把枪顶在脑袋上……蠢女人,我不喜欢啰啰嗦嗦地把话重复很多遍,所以下面的话我只说一次。”他扯了扯嘴角,但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不要再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就像两年前那件事一样,你身上也没有什么罪过需要偿还,13号老师每天可以有一百件事情找你帮忙,而且每一件都关乎一大群人的命,我不管你去做这一百件事里的哪一件,反正不要是这件事。”
不是她的错?她不需要为此偿还什么罪过?
要是这样就好了……可如果连她都不能察觉到谷花的痛苦,那谷花还能去指望谁呢?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低落,对什么事都没有热情,郁郁寡欢,甚至厌倦于去和幼驯染去解释这一切。
“小胜,我……”她低下头,感觉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掏空了,“我……我很抱歉。”
爆豪看上去快要抓狂了:“你当然他妈地只能说很抱歉,因为你就是一个该死的抱歉复读机!”
笃笃笃——
“BOSS?”绘谷的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听起来有点怯生生的,“你是不是忘了……呃,那个塑料杯……”
爆豪翻了个白眼,朝门外喊道:“她睡了。”
“你骗人!”绘谷很生气,“如果BOSS睡了,那你刚才是在跟自己吵架吗?”
“是啊,臭小鬼,你有意见吗?”
绘谷无法回答,绘谷真地好气啊。
他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语气转向屋内的第二人:“BOSS,我可以进来吗……?”
“我没事,不用担心。”赤谷尽可能安抚地回答道,“时间也不早了,绘谷快点去睡吧,小胜也要回家休息了。”
绘谷显然还是不太放心,但他从来不会违背自家BOSS的指示,赤谷听着他恹恹的口气,脑海中想象着对方如何在门后对爆豪做鬼脸。
等到绘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后,赤谷海云和爆豪胜己面面相觑,由于这突如其来的打断,之前那种几乎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瞬间消失殆尽,倒是反刍出了些许尴尬的情绪。
许久,赤谷才忍不住轻声问道:“呃,那个……不如今天就这样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在……唔——!小胜!”
爆豪冷酷地掐住她的面颊,直到她的脸像面团一样挤成滑稽的样子:“少蠢了,你以为老子会相信你明天会乖乖待在家里等着老子来找你吗?”
她弱弱地问道:“小胜还是要阻止我吗?”
“阻止什么?你说啊,蠢女人,我能阻止什么?”爆豪胜己的力道更重了,像是在倾泻某种愤怒……可他的嘴唇又紧抿得近乎发白,赤谷海云从没见过他这么难过的表情,“你他妈看上去都要哭了,我还能怎么办?”
#哥哥的定位比较复杂,不是纯粹好人或坏人可以概括的,我不想简单地把他归于反派,但他确实是本文唯一能在理念上和海云有势均力敌对手戏的角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