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寅,北府十六骑中排名第十一,在当年邃羽帝京,颇负盛名的凌光城中是一位极倨傲、又极英勇无畏的少年。
传记中记载,裴寅年少成名,自小便展示了极强的武学天赋与惊人的军事才华,仿佛天生的战士。
裴寅身材高大,背负双刀,极善运用战术,又灵活多变,从不拘泥于兵法陈规。世人都说裴少将长了一双如鹰的眼睛,仿佛能洞察战场上的瞬息万变,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裴寅领兵,总是率众在前,只要他拔出背后双刀,便是奇袭的信号。他所率领的聚星军,瞬时便如猛虎下山,如游龙出海,如同旋风一般地席卷战场,所到之处,敌人无不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裴寅成名之时不过十五岁。殒命于靖丰十三年,时年二十一岁。
裴少将短暂的一生,十余次挥刀上阵,却奇迹般地未尝败绩,每一次战役都如同天神下凡,成就了他的不败神话。
然而,裴寅又并非只是一个冷酷的战士。
翻开传记,能看到裴寅虽然年少,战场之上冷酷严肃,但私下又是一个十分幽默风趣的人。他对待手下的兵士,如同兄弟一般,关心他们的生死,愿与他们同生共死,每每夜色降临,战事吃紧之时,营火旁,他总会讲一些轻松的笑话,调侃敌人的口音,模仿他们蹩脚的逃窜方式,常常逗得士兵们捧腹大笑。
小册上记载,昔年邃羽抗击南国侵略之时,裴寅率数百骑奇袭敌将营地,一改衔枚噤声的夜袭惯例,特命数百骑以哨为号,趁夜色风云突变,雷雨将临,趁着闪电忽然杀出。敌人猝不及防,被无数刺耳的哨声扰乱阵脚,慌乱之中损伤更多,深夜军营光照不明,甚至无法分辨敌我,死伤甚重。
可惜的是,裴寅的不败神话,于靖丰十三年落下帷幕。
靖丰十三年,北府府君慕丛嘉,邃羽第十三代北宸王,以叛国罪被捕。北府府君下管辖的北府十六骑与伏羲十六军,自然难逃株连。
慕丛嘉被御赐鸩酒,毒发而亡,北府十六骑被赐腰斩,十七人死后,尸体被游街示众,头颅被割下悬挂于城门示众,三天三夜,任由风吹日晒,无法入殓,也难以安息。
同年,北府十六骑的名号便销声匿迹,次年,邃羽再无强大的军事力量庇护,归降煜羡,纳贡称臣。
合上小册,忍不住唏嘘。
慕昱风回身,却正好看见慕昱风在门外望着他。
慕昱风踱步进来,垂首,随意翻看了几本案台上的小册,走近他身边,道:“睿江王好像对北府十六骑的事很感兴趣。”
慕昱风道:“小王少时被送去寺里长大,北府十六骑盛时,也只寥寥见过几面。只记得裴寅少将是一个极自傲的少年,很有自己的主张,十分狂放不羁,也不大听得进去旁人的话,后来......待小王回朝主事,北府十六骑已销声匿迹多年了。”
慕昱风一边说,一边放下小册,改拿起了裴寅画像旁的武器掂了掂,是两把锋利无匹的唐横刀。忽然间,他抽刀出鞘,笔直的刀身摩擦着刀鞘,发出了刺耳的尖鸣。
双刀在手,慕昱风忍不住挥舞两下,只觉它刀身虽轻巧,刀刃却如凛凛秋水, 每一线皆寒光,仿佛能划破长空,尽显锋芒之利。
慕昱风眸中极兴奋,忍不住赞道:“好刀!”
君赢羽道:“自然。裴少将的双横刀,乃北府府君遍寻世间名匠所制,设计精良,工艺精湛,世间寻常武器,自然不能比肩。”
慕昱风闻言顿了顿,收刀回鞘,将双刀放回原处,道:“是。只是可惜,不论是北府府君慕丛嘉,还是北府十六骁骑,还是这两把唐横刀,在邃羽已被列为禁忌,不能被世人所提起。”
君赢羽道:“的确可惜。假设北府府君还在,北府十六骑还在,今日的邃羽,未必不能雄霸一方。”
慕昱风环顾四周,又道:“昨日听王爷说,这十六人的旧兵器少了一样,现在可有眉目么?”
君赢羽道:“不曾,是江予安的日月戟,这么久了,却遍寻不到。”
慕昱风颔首,于是道:“看来,文将军是想集齐这十六件器物的,小王归国,若有机会,定替文将军完成心愿。”
君赢羽点头道好。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门外有人报,说是有几份重要札牍从官府被呈送过来,十万火急,要君赢羽亲启。
君赢羽与慕昱风互看一眼,颔首草草施以一礼,便转身离去。
自打那夜之后,君赢羽决定与百姓同甘共苦,便也把公案搬到了小院内。如此一来,但凡官府侧有事需他定夺,便会托人将案牍呈送至此,请他的批复。
君赢羽在此地,不止要与慕昱风一起照顾病患,还要兼顾日常赈灾事宜的处置,包含救济款项的拨发,赈灾粮的调配,自然也有灾后重建的事务。慕昱风只偶尔听他提起,随意建言过一两次,却不想当真被君赢羽写进案牍里。
君赢羽离去后,慕昱风寻了一处净手,换了一身纯白的衣衫,才重新回到小屋内。
他分别请了十六柱香,伏首扣地,拜了三拜后,将线香一一插进十六幅画像面前的香炉里。
袅袅的线香缠绕,氤氲了他的视线,只见慕昱风跪在蒲团上,垂目合掌,低低道:“久别重逢......诸君可好?.......”
往日的欢声笑语依稀还在耳边,或是打骂,或是玩笑,抑或是一起哄抢食物,一齐调皮捣蛋受夫子的训诫,又或是书斋共读,众弟子侃侃而谈大逆不道之言,抑或是......战场之上,那一幕幕,愿为对方挡刀的瞬间,无不令人怀念。
同窗同袍数载,曾把美酒共长歌, 谁料今日永相隔。
慕昱风低头弯腰,额头及地,长久地跪拜着,低语道:“诸君,是我来迟了......”
此刻,红日刚刚升上云峰,于鲜红的朝霞之间若隐若现,阳光从漫天遍野的飞云流雾的缝隙里照射下来,形成一道一道的金光洒落于慕昱风的身后,一时之间,竟仿如佛光,当真好似神仙显灵了一般。
道道阳光照射于十六幅小像之上,微风吹翻小案上的札牍书页,一页一页地随风翻动,发出唰唰的响声,仿佛这十六个人真有生魂一般,霎时之间又活了过来。
慕昱风于小院内静坐许久。
直到日出三竿,他才起身,去照顾院内的病患。
近些日子以来,病患多至百余人,也还好文将军的宅子大,装得下这许多人。他将宅子略作划分,轻症者住东间,略重些的在北苑,重病不治的则在西厢。
三处他都常去探视,他粗略懂一些医理,便帮着大夫煎一些药,誊写一些药方。又或是有些病人身上化了脓,由于只有他染过疫,因此为病人擦药的差事便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这日,北苑内便有一位七旬老翁身上的疹子化了脓,慕昱风拿着药来探望时,那老翁正难受地絮叨。
慕昱风道:“纪老伯,别絮叨了,我来给你上药了。”
那姓纪的老翁原本也算是梁地一带的富户,虽得了瘟疫,但家中并不缺银钱,有儿有女,疫情之前,家中也有几个粗使的丫鬟和仆从,因此性格也略微骄纵了些。其他的几个大夫都不大愿意搭理他。
纪老翁一见慕昱风来,顿时精神了些,可高兴的神色一闪而逝,既又愤恨道:“我家中那几个不争气的,也不像你这般来照顾我。”
慕昱风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微笑着扶着老人家躺下,揭开衣衫,为老人家仔细处理着脓疮,并温言哄道:“老翁家殷实,自然用不着自家少爷干这些活计。家中专门为你请了仆从婢女,便是子女的孝道。你不知,你家儿子媳妇三天两头要来这院落外瞅一瞅,总是合计着给老翁送些喜欢的吃食。”
说话间,慕昱风便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递给老翁道:“这不,纪家少爷特意拖人送进来的。”
慕昱风一席话,果真哄得那纪老翁开心了起来。接过吃食,老人便也配合着他上药。
揭开衣衫,映入眼帘,那脓疮确实看着恶心了些,期间还伴有恶臭,连一般医者看了都忍不住要皱皱眉,而慕昱风却丝毫未受影响,一边仔细着处理伤口,还一边给纪老翁讲笑话听。
一会说东家长,一会说李家短,一会说王家媳妇偷了刘家的鸡,一会又说刘家的狗刨了王家的土地,一连串的话倒是十分接地气,逗得那老伯呵呵直笑,竟也顾不上全身的疼痛,与自家不争气的儿子了。
却不想,这一幕落入了其他人的眼底。
“王爷,此地危险。若要说话,还是请慕王爷出来回话吧。”
小院外,不想君赢羽一行已站了多时。
君赢羽抬手,阻止那小仆再说下去,只道:“不必。”
许久后,又道:“回南苑去罢。不必扰他。”一行人缓缓而去。
午后,慕昱风来到小院侍弄禾苗,连月以来,他初时与疏离一起栽种的苏轶,黄薯已经生了半人高的茎叶,眼看便要孕穗开花了。只是有几株不知为何,竟凋落了下来。
黄薯倒也罢了,虽然熟期十分的短,利于荒年,但同时又极易遭虫食,有几株凋落,也是常事。而苏轶在茎叶时期,则是微微有毒的,因此利于凶荒,又不易遭虫灾,是个避祸的好物。苏轶茎叶凋落,却是值得好好探究,以后百姓们才好安心种植,补益民生。
以后,还要教会百姓如何为苏轶解毒,如何烹制才好。慕昱风不由心道。
此刻,他挽着裤管,双脚踩泥矮身在几株凋落的禾苗处研究,正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想禾田之外,有人亦因他驻足良久。
片刻后,有人唤他:“睿江王。”
慕昱风从郁郁葱葱之中探出头来,见是君赢羽,不由脸色变了变,还险些跌了一跤。片刻后,他收拾好情绪,艰难地从禾田中一瘸一拐地出来,双脚陷在泥地里的时候,又被君赢羽拉了一把,这才得以从泥地里狼狈脱身。
君赢羽看着他十分尴尬地穿好鞋袜,整理好衣衫,才听慕昱风如霜打了的茄子似地一般道:“抱歉了,小王一开始不知这是文将军的宅子,才自作主张,种了这些东西。”
君赢羽笑道:“无碍。”
慕昱风急道:“只需过些时日,这些禾苗成熟了,结果了,小王自会恢复原状。”
君赢羽道:“如若益于民生,想来微明乐意为之。”
君赢羽说罢,二人无言,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慕昱风正尴尬着,忽听院外一人急匆匆地赶来,近了一看,却是西厢侍病的一位大夫,慕昱风心中咯噔一声,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忙迎了上去。
“什么事?”
那大夫上气不接下气道:“疏离,疏离怕是不行了,快去看看罢!”
慕昱风心中如重石敲击,耳中轰鸣,甚至有一刻动都不能动,还是君赢羽近前,不着痕迹地扶了扶他的腰,才令慕昱风缓过神来。
慕昱风慌到六神无主,只道:“速去!”便不见了踪影。
待三人匆匆赶至西厢,刚到近处,便苑内外已围了好多人。
宅院内的,拢共十几个大夫,该来的也都来了,众人虽都戴了面衣,但悲戚的神情,还是从双眼之中流泻而出。
慕昱风奔进屋内,踉跄了几步,扑坐到床畔的时候,小疏离好似听到响动,微微睁了睁眼,十分虚弱地唤了一声:“哥哥。”
慕昱风忙抓上他的手,急切道:“我在。”
他的手略微有些抖,由于太过急切,险些握不住疏离的小手,君赢羽帮了帮,牵住他的手,这才握上小疏离的。
小疏离由于生病,此时十分虚弱,却还是勉力一笑,轻轻道:“哥哥不怕,我,我想去看和哥哥一起种的农田。”
慕昱风亦勉力回以一笑,连声道好。
众人见他颤抖着抱着病重的幼童离去,刚想追上去,却不想被君二拦了下去。
“都退下罢。”
君二说罢,径自跟了上去,却见二人转过几处回廊后,在一处偏僻的小院落停了下来。
慕昱风抱着幼童来到院落,却见前些日一起种的种子不仅长出了茎叶,有半个人那么高,另有几株还开出了明媚的小白花。
余晖中,慕昱风来到田边,随意寻了一处坐下,指给小疏离看:“你看,黄薯已经开花了。再过不久,就要结果子了。黄薯成熟得极快,到那时,我们一起摘果子可好?”
“以后,梁地就种植这些,既好熟,又不怕干旱,就再也不会有人饿肚子了。”
听到这话,小疏离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再也不会有人饿肚子了。
他艰难地走出几步,摘了田边生出的小白花,送到慕昱风手里。
暮色西垂,风冷得紧,慕昱风搂着他的手便紧了紧。
小疏离挣扎着起身,小手摸了摸慕昱风的脸,安慰他道:“哥哥,你和我说的秘密,我一直还记得。”
“哥哥也有和我一样年纪的弟弟,叫无争,还有个妹妹,叫无瑕。无争弟弟在瘟疫中死掉了,无瑕妹妹走散了,哥哥觉得只有自己活了下来,是你没有照顾好弟弟妹妹。”
慕昱风这时眼底已微微湿润了,望着疏离无辜的黑瞳,点了点头。
却听小疏离乖巧道:“可是我想告诉哥哥,这一切,都不是哥哥的错,都不是你的错。”
“疏离想,无争弟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你这么好的人,我们都希望你活下去。活得久久的。”
可谁想,慕昱风听闻此言,却不由得崩溃,他紧紧抱住疏离,沉积多年的、满腔的愧疚直上心头,便一直摇头道:“我不好,我真的不好......我总是这样,一败涂地,明明很努力了,可想护的人终究护不住......”
“是我,没照顾好疏离,是我无能,治不好你救不了你......”慕昱风将头埋进小疏离的肩窝。
是上天,是上天在惩罚他吗?因为只有他活下来了。
小疏离努力抱住慕昱风,用稚嫩地声音,虚弱却坚定地同他道:“哥哥,没有错。”
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落日西斜,天气渐渐寒下来了。君赢羽便这般静静立于二人身后,看着慕昱风怀抱着小疏离,目送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瘟疫肆虐,小小年纪,他已痛苦得太久了,此一去,想来也是好事。
午后微风轻拂,落日余晖,为二人的背影缓缓镀了一层金,竟令凡人之躯,也显现出些神性来。
君赢羽静默,双手拢于袖中,伫立于他二人身后,直到月上梢头,才见慕昱风终于有了些动作。
他站起来,看到君赢羽在身后,明显微微一惊,却很快平静下来,道:“君二王爷。”
君赢羽颔首,道:“需要本王准备什么吗?”
慕昱风有些浓重的鼻音,只低低道:“需要一些柴火,带病逝去的人需要在院内火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有一口棺......入土为安。”
君赢羽道:“好。”
君赢羽刚要离开去准备,却听慕昱风又唤住了他,君赢羽回身,却见慕昱风一脸难色地迟疑道:“我也知道现下不合适,可......如若可以,王爷能否带一壶酒回来?”
月色下,君赢羽侧首,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道:“好。等着。”
说罢,飞身而去,三两下便不见了踪影。
现下寻酒,确实不合适。
试想,现在正值灾荒,粮食短缺,而酒又是由粮食酿造,先不说寻常百姓,纵是乡县富户,也不一定有什么酒。
慕昱风一边为自己的话懊恼,一边将小疏离带回自己的小院,放于床畔安置好。
他抚摸着幼童的紧闭的眼睛,安详地好似当真睡着了一般,又不由想起幼童用自己虚弱,却又坚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哥哥你没有错,你这么好的人,应当好好活下去。
回想起来,多年前,那个人离世时,也曾拉着自己的手,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你不用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杀死他们的不是你。」
可谁知道,这么多年,他苟活于世,活得多么烈火焚心。他想方设法,到处在寻找仇人的踪影,一日也未曾停下。
到头来,他还是被一个稚童安慰了。
想到此,慕昱风不由自嘲地苦笑了起来。
苦笑了片刻,声音复又低了下去。
他拉上幼童的小手,抵在自己的额头,闭上双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都再无动作,而另一只手,则一直握着幼童送自己的小白花。
门外,君赢羽拎了两坛子酒,一只手按于门上,却并迟迟未推门而入,只静默着伫立在原地。
不知过去多久后,终听得室内隐隐约约有了些响动,君二这才故意弄出些声响,而后推开门扉,倚于门边,抬手拎着美酒冲他摇了摇,随即勾唇一笑。
慕昱风抬首,顿身,微微笑了笑,便邀他于院中小坐。
这夜月色甚美,风亦轻柔,树影婆娑,草虫低鸣。
慕昱风不知从屋中何处寻了两个小盏,分别为自己和君赢羽满上,率先便仰头干了一杯,忍不住赞道:“好酒!”
君赢羽知他或许心中不快,便以杜康解忧,便由着他一杯接一杯地斟满酒,一饮而尽。
不多久,半坛子已被他一人尽干。
君赢羽垂目,摩挲着酒盏边缘,忽然语重心长地一叹:“睿江王......与本王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慕昱风此时已半坛下肚,脸上泛起了红晕,微微薄醉。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地啊了一声。
君赢羽被他逗笑了。
便顺势转移话题道:“睿江王今日在宅子里种是何物?”
慕昱风晕乎乎地道:“黄薯和苏轶。”
君赢羽问:“黄薯倒是听说过,却是凶荒之年的好物,可苏轶是何物?”
慕昱风又一连喝了好几杯,道:“这王爷就不知道了罢。苏轶可是南国的一种作物,煜羡境内却从未见过。苏轶茎部经烹调除去皮后可食用,黄薯产量高,周期短,这两者皆易于种植,不用精心照料,极其耐旱,省时省力,或能补食物之缺。”
“依我看,梁地土地贫瘠,寻常稻米,蔬果,都不易种植,不如种植苏轶和黄薯,或许更加利民。若非要种植稻米,寻常的可不行,怕是要占城稻。”
君赢羽喝了口酒,听他侃侃而谈,望着他笑:“想不到,睿江王博闻多识,竟还知道农桑之事。”
慕昱风一边说,一边已一坛酒下肚,许是心绪的缘故,醉得异常快,顷刻间便坐不稳了。
“博闻多识?”慕昱风苦笑了一声,身子歪倒在一边,道:“不是我。告诉我这些的,都是我师父。”
“我师父你知道吗?天大的好人。”
君赢羽放下酒盏,轻道:“从未听说,睿江王还有师父,是何许高人?”
“我师父,教我习武认字,教我兵法军略,学不会,还会打我。”慕昱风嘟囔道,“师父教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君赢羽笑吟吟地望着他,问道“如此人物,如今呢?当世之上,却从未听过尊师名讳。”
突然,这话也不知触了慕昱风这什么逆鳞,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激动地摔碎了酒杯,直指着君赢羽,大怒道:“可是有一天,我师父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是你们!是你们逼死他的!”
君赢羽还未及反应,却一把被慕昱风揪住了前襟,眼前这醉鬼恶狠狠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为什么你们不能放过他?!”慕昱风一边恶狠狠地凶着君赢羽,犹如伸出爪子的猎豹,眼角又一边落下泪来。夜色之中,便尤为晶莹。
“你不知道,师父死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人......会对我说,要我天冷加衣,劝我苦读诗书,我犯错时,再也没有人追着我打了......”
慕昱风把自己灌醉了,不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过,可君赢羽望着他在风里踉跄着摇晃的身体,却不忍责怪。
朗朗读书声,孜孜勤学影。
那一年,梧桐书院中,众师兄弟中,他是最善长做机关的。他从来不好好读书,变着法的制作机关戏弄夫子。师父知道了要罚,众师兄弟拦着不肯,最后所有人都被师父打了手板。
可入夜,师父,师兄,都悄悄地轮流送来了金疮药。
他捣蛋,弄坏了师父的墨砚。
摔碎了师父最珍视的玉箫。
烧毁了师父最喜爱的书帖。
当时不敢说,可如今再想认错,却再无机会。
风好凉啊,夜里,好静啊。
渐渐的,慕昱风说话的声音也低落了下去,他松开了君赢羽的衣襟,推开他,又重新回石案前,拿起了酒坛,又狠狠灌了自己几口酒。
他胸前的衣襟被烈酒打湿,而一同被打湿的,还有他鬓边几缕垂下的发。
慕昱风忽然踉跄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仿佛被什么指引,停在了宅院前方的一大片池塘处。
池塘之中有几尾锦鲤,月夜之下,湖面波光粼粼,湖边垂柳轻轻摇曳,宛如一大面明镜,倒映着天上一轮偌大的孤月。
夜色,十分寂静。
却听扑通一声,慕昱风竟纵身一跃,投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