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辰阿娇醒来,先是怔忪她似乎梦见了刘彻这件事,立马又想起昨晚打雷下暴雨,刘彻确实是在这里,探出头去看,屋子里已经没人了。
她睡得沉,都没有察觉他什么时候走的。
阿娇照惯例练武一个时辰,回来收拾些零散的东西。
油灯燃尽,砚台也干了,案几上铺着厚厚一沓绢布,说的都是并州的事,也教她如何应对并州的乡绅权贵,字字珠玑,末尾写着一行字。
论德定次,量才授官。
最上头压着一方私印。
阿娇坐下来看完两遍,那字迹刚毅劲健,铁画银钩,断连辗转间深沉冷峻,她却从中看出了牵挂,支持,信任,友谊。
拇指大小的印章蘸了印泥,落下太子彻印四字,重若千金。
阿娇望着这一沓捆起来她小挎包装不下的心意,一时心潮起伏,坐了好一会儿,珍而重之地将绢布叠起来,连同印章一并收好,该启程了。
阿母说不是多大事,不必要弄得多感伤,不准父兄送行,只祖母专程出了宫,一送再送,老人家将身边的素姑拨给她一并带去并州,又赐了许多财物银钱。
到了城郊十里,日上中天,阿娇又叮嘱了些养生上的忌讳,“等来年,必然让祖母吃上阿娇种出来的黍米和枣。”
小女孩目光坚定,信誓旦旦,仿佛真的一般。
窦太后本是在偷抹眼泪,被逗得破涕为笑,“孙孙不用担心,祖母就是高兴的。”小孙女有自己的想法,也认真在做,这很好,她这个做祖母的,就应该支持。
可还是舍不得呐,小孙孙给她治着眼睛,每次按摩完都精疲力尽昏睡过去,叫也叫不醒,施针后昏睡了五六日,医正也找不出原因,那几日可把她急坏了,眼下正该是好好宠爱她的时候,如何舍得放她远行。
若知晓她要去封地,怎么也要换个富庶地,并州山长水远的,她实在放心不下……
那边行路官过来催促,太后知道耽搁了错过宿头,就得露宿山林,擦干净眼泪,示意启程了,被平姑扶着上了马车,“就怪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否则陪着小孙孙去一趟并州,也放心许多。”
平姑笑道,“长辈在,不远游,还是怪公主不懂事,女孩子鼓搞那些做什么,留下来陪伴左右,尽尽孝心也好呀。”
她是缺那几个人端茶倒水么?不必要孙孙做这些。
窦太后立马道,“枉她还专门给你配了去疤的药,你这样说她,这养家,相夫教子的女子很好,像娇娇一样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的,也挺好,我得在后头擎着她,甭管她能不能做出成就,总归要让她自由自在的。”
这宠爱可非同小可了,平姑笑着称是,“公主福泽深厚,定然喜乐安康。”
阿娇扶着阿母上了马车,正要进去被人唤住了。
是南平。
对方手里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它尾尖和蹄脚都是天然的白色,眼圈周围也有一层白色的茸毛,很好认,是飞雪。
南平牵着马过来行了礼,笑道,“这是太子让属下送来的,是匹好马,名叫飞雪,公主可还看得上。”
马不大不小,正好适合,此刻正用那双清湛湛小鹿一样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阿娇上前抱了抱马脖子,亲昵地用脑袋碰它,小马也用大头来嗅她,阿娇被蹭得痒,笑起来,“它很好……”
这是上辈子刘彻送她的新婚礼物,几乎陪伴了她一整个青春,这一世婚事解除了,她还以为再见不到好伙伴了。
阿娇朝南平道谢,“我很喜欢,替我谢谢太子,谢谢你,南平。”
自从大婚那日后,这位陶七公主就变得非常爱说谢谢,比之前是有一些变化的,南平笑着应了,“成,那老奴回去复命了。”他那主上近来情窦初开,心思越发莫测,清晨一大早便来了城楼上,临到人要走,又不肯下来了,这会儿肯定还在远处望着呢。
阿娇和南平拜别,上了马车,时间金贵,她还得和秦先生商量农事,到并州之前,只能暂且将飞雪交给苏青代为保管了。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城楼上旌旗猎猎,韩嫣看向神色不明望向远处的好友兼主上,知道他牵肠挂肚,想起一事,便道,“我忘了告诉你了,早上你不在,皇后送了四块铁券丹书来长年宫,说是阿娇让人送进宫给她的,皇后想着定是阿娇要给你的,就让人收在长年殿了。”
刘彻应了一声,望了眼已经看不到身影的官道,“走罢,还有盐税的事没处理。”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韩嫣跟上去,“她送了四块铁券丹书与你,情谊非同一般,舍不得便留下她罢。”
刘彻一言不发,昨晚之前他想过十种留下她的办法,甚至可以以她医术卓越为由,让她做他的随侍官,自此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但天宽地阔,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志向未筹,她在做正事,他更应该心胸宽阔些,“岂能耽于玩乐,她必然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他们有一样的念想,就算离得远,心也是贴在一起的,不必非要把她困在身边。
韩嫣见好友说得大义凛然,目光却还望着那已经看不见人影的官道,实在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那你朝陛下提议设置什么巡查刺史,截临江王的胡做什么,非要自己去雍州,跨过黑水西河就是陶七的地界了,还说舍得?”
“你想多了,朝堂大事,岂可儿戏。”正事上他怎会胡闹,不过是查并州的底细时,有了一些想法。
天子坐镇都城,深居中宫,天下事靠的都是朝臣层层传递,极易被蒙蔽,如若设了巡查御史,一则耳聪目明,二则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侯国权贵豪横,一举两得。
韩嫣呵了一声,“那陛下着令先从雍州开始时,你别嘴角上扬啊。”虽说好友常年波澜不惊仿佛万事不在意,但行程定下后,整个长年殿的氛围都不一样,否则他身上寒气一日重过一日,早晚冰冻三尺。
刘彻回身,大步下了城楼,“二者可兼得,何乐而不为。”
韩嫣哑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并州为九大州之一,领上党、太原、西河、云中、九原、雁门等六郡四十一县,南北一分为二,北边为代国,治都平城。
代国北达大漠,南到雁门关、西至浊河,是汉庭重要的边塞要地之一,因与被匈奴侵占的朔方毗邻,时常受匈奴劫掠。
现在的代国王是阿娇的表兄刘登,年三十,在任上十年,虽然没有大功,但一直尽忠职守兢兢业业的。
代国南面靠中原的三郡,就是她的封地了。
自封公主后,阿娇便往封邑派了人,中间两三月的时差,到现在已经陆陆续续有消息送回来了,再加上刘彻给的这份资料,让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清点户籍,赋税,土地收种情况,地情地貌,熟悉县官员以及地方豪族各方关系,哪一样做起来都不容易,好在她先前已经招募了一批可用的人,再加上秦阳和郅都,很快就走上了正轨。
新官上任,总不是那么容易的,非但应该前来迎接的官员氏族没来,她人还没进并州的地界,陈栩就传回了消息,说她属地上的雇农全被高价雇走了,庄子空了,地也没人种。
大概谁也不想被空降指挥,尤其她只有十二岁,想先给她来一个下马威,让她回长安的富贵窝去。
阿娇也不生气,下令让三百禁军护送秦阳,带着铁券丹书,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往南并。
公主有地四百倾,凡耕种三年者,户得田,三年之内收粮,亩三斗后,余粮自取。
陶七公主人未至,越过三郡官员,政令直接颁布给了并州的百姓。
种地三年便可得田,三年内每亩地缴纳三斗后,余粮归耕种者所有,丹书文令,公主府詹事带着两百卫军捧着铁券昭告了三郡百姓,人人奔走相告,不到五日,也不用催促,整个春耕便如火如荼地忙碌起来了。
她这一招大概打了并州官绅措手不及,有沉不住气的,纷纷派人前来打探消息,阿娇并不急,只是好生将人安顿了,被嘲笑也未动言语,任凭人看好戏,反而让秦阳暗中招募煮盐冶铁的工匠,头年她原本便没指望耕种能赚钱,她的目标是来钱更快的煮盐和冶铁。
她手里掌握着更先进的煮盐冶铁技术,甚至有深井盐的设施机构图,都是实验过能做出来的工艺,只要牢牢掌握住这两项,想站稳脚跟不难。
刘嫖得先回自己的封地馆陶一趟,再来并州汇合,阿娇送离了阿母,接到代国水涝,中行说在漳水源头投放病畜祸害下游同胞的消息,决定亲自去一趟。
不如就乘机把这个中国第一大汉奸清理了,日后也省去许多麻烦事,阿娇与郅都商量过,当夜便点了宁舀,宁仪,容岚、周云等十人,连夜赶往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