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傍晚的两个小时里,达瓦再没下过屋顶。
井泽拿到乌朵就回屋了,晚饭时候负责人开车回来,两人在楼上聊了会儿,井泽对展厅,以及接下来几天要做的事有了初步规划。
负责人叫“多吉”,虽然不是大学生,但也上过高中,看过不少书,目前负责展厅的全面工作,算事业编吧,他今年四十多岁,完全符合康巴人的长相,汉语了解程度可以正常交流,但发音没达瓦标准。
“展厅的工作人员就我们两个人,我有事偶尔不在,但达瓦基本都在。”
“他也住这吗?”
多吉嘿嘿一笑,有点儿不好意思,“理塘是县城,这的条件比不上你们大城市,没有专门的员工宿舍,这个房子临时用的,平时就达瓦一个人住,他在一楼,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可以联系亲戚家给你住,和女人一起。”
井泽摆手,“不用麻烦,就这吧。”
“我明天要去成都开几天会,你可以先到处逛逛,理塘风景很好的,叫达瓦开车带你去,没问题。”
井泽瞥了一眼床角的乌朵,笑着点头。
......
晚饭多吉请客,吃了正宗的藏餐,井泽有些轻微高反,没什么胃口。
吃饭的时候达瓦没去,他说不饿,要把屋顶修完。
吃完饭多吉回了自己在县城的家,井泽被他送到胡同口,他就走了。
高原天黑得晚,七点左右,天边还有光亮,井泽走进院子的时候达瓦已经修好了屋顶,正坐在房前的台阶上喝甜茶,藏袍又重新穿回身上,黄色比门帘的颜色要浅一些。
听见大门打开,他抬头,嘴唇动了动,一个字没说。
井泽走过去,坐到旁边,达瓦的身子挪了挪,拉开距离。
她觉得好笑,竟笑出了声。
达瓦低头抿嘴喝甜茶,粗糙的手指攥着茶杯,上面没有土,应该洗了手。
茶杯是典型的藏式图案,很漂亮。
“杯子给我看看。”
井泽说完,达瓦竟下意识攥紧。
或许这一刻他眼中的井泽和强盗无异,要完乌朵,又来要杯子。
“我不要。”,井泽一秒戳穿达瓦的心思。
他递过来,甜茶已经见了底。
井泽举起杯子,借着昏暗的天光,转了一圈到达图案尽头,这是一只瓷碗,上面画的是藏传佛教里的“八宝”图案,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尊胜幢、法/轮......
茶杯还回去,两人就这么静默坐了会儿,直到天彻底黑下来。
“达瓦。”
井泽叫他名字。
“嗯。”
“你在哪里上的大学?”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拉萨。”
“西藏大学?”
“是。”
怪不得,他会出现在拉萨街头,照这么算来,他可能二十四岁左右,或者再大一点。
“理塘有什么好玩的吗?”
“没什么。”
他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家乡吗?
或许意识到回答不妥,他又补充道,“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去长青春科尔寺。”
“好,明天你陪我去。”
达瓦转头,那双纯净的眼睛沾染夜色后竟有种狼性的觉醒。
这一杯他一饮而尽,喝完擦擦嘴角,“嗯”了声算同意了,起身拎起茶壶走回屋里。
夜里温度急转直下,井泽受不住,也回去了。
......
走到楼梯口,达瓦递过来一个暖水袋,井泽这才想起屋里好像没有暖气,只有一楼客厅中间有个炉子,此刻正在烧水,炉筒延伸,穿过一楼的墙壁伸到外面。
“二楼没有空调吗?”
达瓦摇头。
“电暖器呢?”
达瓦再次摇头,把手里的热水袋往前递了递,意思明显。
井泽无奈接过,看来这段时间要挨冻了。
回到房间,井泽换上自己的床单被罩,被子是多吉过来的时候给她买的,很厚实,被罩差点儿不够塞。
洗手间在一楼,井泽换上睡衣,拿洗漱用品下楼,接连打击之后唯一的安慰是洗手间有热水器,可以洗澡。
洗手间很干净,下午她来时就注意到了,洗手台上只有一块香皂和一副牙具,旁边墙上挂着一条毛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将勤俭朴素发挥到了极致。
井泽速战速决,等从洗手间出来,看见达瓦蹲在屋里一角,正在摆弄什么。
她走过去,俯下身看。
达瓦回过头,又飞快转回去,黝黑的脸颊染上绯色。
井泽忽然意识到睡衣的衣领有点低,她直起身,问:“这是干嘛?”
“捉老鼠。”
“?!”
井泽此刻万念俱灰,怎么还有老鼠呢?之前她在日喀则的时候也没见过啊。
达瓦将手里的油饼掰碎,放进捕鼠笼里,机关设置好,坐等老鼠上钩。
“二楼有吗?”
井泽试探着问。
“我没在二楼住过。”
换句话说,就是不确定了?
井泽长出一口气,转身回二楼。
进屋关上门,她扯开被子,正打算进被窝的时候听见三声叩门的声音,清脆声一听就是用指关节敲的。
井泽走到门口开门,水平线处除了走廊昏黄的灯光什么也没有,她视线下移,看到一只暖水壶。
她笑笑,拎进去又关上门,反锁。
......
这一夜睡得并不冷,被子厚实,穿的又是抓绒睡衣,再加上热水袋,进入深睡眠之前有段竟还出了汗。
第二天一早,井泽是被疼醒的,头疼,且胀。
下床拉开窗帘,窗户右边是达瓦昨天修好的屋顶,下方是打扫干净的院子,昨晚回来的时候还没收拾,应该是他早起干的吧。
井泽揉揉太阳穴,鼻子有些塞,不通气,看来感冒了,她平时很少感冒,上次还是去年在日喀则,看来藏区是她的劫......
伴随鼻塞还有头痛,井泽打开热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窗口,吹开缕缕热气。
好不容易喝光一杯热水,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她又躺回床上,没有食欲,也不想动。
昏昏沉沉又要睡过去的时候,井泽听到敲门声。
“我是达瓦。”
这次倒会自报家门了。
“什么时候出发?”
井泽猛地想起来,原本约好今天要去长青春科尔寺的。
她挣扎着爬起,打开门,说:“我身体不舒服。”
转身又一头栽在床上。
透过门缝,达瓦眯了眯眼朝里面看,走廊光线昏暗,屋里窗帘拉开,阳光呈竖条照在达瓦一边脸上,半明半暗。
“你哪不舒服?”
井泽哼了一声,没答。
达瓦推开门,蹑手蹑脚走到她床头,盯着井泽干净的素颜,手伸过去,搭在她额头感知温度。
井泽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很快又闭上。
貌似有点烧,达瓦转身大步走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药箱,他撕开退烧贴贴在井泽额头,又倒了杯水过来,说:“你把药吃了。”
“......不吃。”
病怏怏的井泽,倔性子一点都没收敛,她偏过头去,半张脸窝进被子。
“这里是高原,感冒很危险。”
达瓦以一个见识丰富的本地人姿态耐心劝导,井泽还是不动。
气氛突然停顿,她听到达瓦叹了口气,随之上身被撑起来,半靠在达瓦肩头,脖颈下的手里是药粒,另一只手端着水杯。
井泽顿觉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像被施了咒一样,她乖乖把药吃完了。
躺回去,井泽望着达瓦,他却没看过来,将药瓶一一整齐装进药箱,合上。
“你睡吧,有事叫我。”
说完他就出去了,门被轻轻带上。
刚喝了温水,井泽觉得嗓子舒服不少,头上的退热贴冰冰凉凉,让意识短暂清醒,刚刚,她莫名心跳得厉害。
这种感觉许久没有过了......
“达瓦!”
她用力喊了声,很快门又打开,达瓦站在门口,脸上难得有了一丝表情,慌张的表情。
“有藏香吗?帮我点一根。”
“有。”
伴着“蹬蹬蹬”下楼梯的声音,没两分钟达瓦回来,手里拿着一个香盒,里面的香燃着缕缕青烟。
“谢谢。”
井泽翻身过去,背对达瓦。
他把香盒放在墙角,走出屋子再没折返。
......
井泽这一觉睡到了中午,再醒来的时候觉得舒服多了,鼻子不塞,嗓子不痛,除了饿之外没什么感觉。
好得这么快不知道该感谢药还是该感谢藏香,又或者说,最应该感谢达瓦本人。
井泽睁眼盯着棚顶缓了会儿,懒腰抻到身体能达到的极致,抻完终于起床下楼。
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只见达瓦坐在走廊,身下是一个红色的垫子,手里是一本书。
腿上还有一张长方形的黄色裹布,看到这块裹布,井泽意识到达瓦看的是经文......
“你怎么坐这呢?”
开门声都没让他抬头,直到井泽问话,他才从经文里缓缓仰起脸,说:“我在一楼的话,你叫我我听不见。”
“......”
井泽心头一沉,刚有些感动,达瓦又说:“多吉让我照顾你,不能有事。”
“......谢谢。”
“你好些了吗?”
“好了。”
井泽拎着洗漱袋,下到一楼,大厅炉子燃烧的炭火烧得正旺,一室的藏香味道,包括她身上。
对着镜子照了照,气色还好,井泽撕掉头上的退热贴,洗脸刷牙,又沾水随意抓了几下毛躁的长卷发。
走回楼上的时候达瓦已经不在那了,他坐的垫子也被拿走了。
打开行李箱,井泽思考穿什么,有了上午的感冒经历,她把最厚实的羽绒服从行李箱掏出来,捂得严严实实才出门。
找了一楼房间,又找了院子,最后井泽跑到门外,看见达瓦正在修车,是多吉昨晚开回来那辆。
“达瓦。”
他半个身子躺在车下,长腿伸出来,自然打开。
“我饿了,哪有泡面卖?”
车下的达瓦一愣,透过狭窄缝隙,他看见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靴,声音是他熟悉的。
“问你呢。”
达瓦放下扳手,从车底钻出来,朝身后指,小路尽头有家食杂店。
面对面站立的两个人,一个穿着短袖,一个穿着羽绒服,还是及膝的长度。
“你不冷吗?”
达瓦摇头。
井泽没再问,朝他手指的方向走过去,纯白色的羽绒服被阳光照得亮眼,犹如一道光闪过。
......
抱着两碗泡面回来,路过达瓦身旁的时候井泽蹲下,看向车底。
视线里,他握着扳手,因为用力,手臂肌肉崩起来,线条流畅,紧实。
“达瓦。”
他从嗓子里哼了声,不算回应的回应。
“你是月亮吗?”
好久,车下的男人竟然笑了声。
悠沉如远山梵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