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悬液城的监门们打着哈欠,准备开门迎接今日进城的队伍。
咯吱——轰——
单调的门轴传动声中夹杂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一具躯体从门扇间直直倒下,扬起一层黄土,惊飞门关上几只雀儿。
那人着一身城南张家商队的衣服,手握拳头,紧攥一卷信。
“给……城主,给张、张老爷……快!”
这声嘶喊似乎用尽他最后的气力,说罢,眼睛盯住城南方向咽了气。
监门们顿觉倦意全无,急忙四散开来,生怕沾染上。
有脑子活泛的监门手脚并用爬去找队长,更多的人只是呆愣站到一旁,在微凉的清晨,任由额前背后蒙上涔涔冷汗。
监门队长见尸体已然咽气,安抚手下说:“又不是你们杀的,怕甚!随便拉个流民顶罪就行。”
巳时,城门处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行人议论纷纷。
“造孽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被杀了。”
“听说今年收成不好,外边儿逃难的越来越多,可又不是我们害得没收成,干嘛杀我们呢?”
“谁知道,杀谁不好,偏杀的是张家下人,张大少爷可不是赔个几两银子就罢休的主儿。”
随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厚密的人群避让出一条路来。
一个少年领着一队侍卫匆匆赶到,少年身长七尺有余,高大更胜一些成人。其腰间别着一块玉佩,北极五星纹样中宸星鎏金,正是张家族徽。
虽尚不满弱冠,神情却比后面众多侍卫还要镇定自若,自有一派沉稳气度。
“张大少爷!可算来了,您瞅瞅这躺地上的是不是张家商队的人,被个叫花子给弄死了,怎么发落,您一句话吧。”
监门队长马奎脸上堆笑,言语间尽是讨好,手上一把将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拽到张宇宸跟前。
乞儿一个趔趄,将将晃悠住身形,眼睛被乱蓬的额发遮住,整个人裹在一条过大的披风里,分不清头尾。
“就他,张少爷,我们可是刚抓着就通知府上的,半点不敢怠慢啊!这贼人当街杀了人,好大的狗胆,幸亏是我们……”
乞儿呃呃啊啊地打断监门队长的自吹自擂,越是着急越是怎么也凑不出个词儿来。
不会说话?张宇宸皱眉,也顾不得自家侍卫的阻拦,半跪在尸体前探看一番。
不看不知道,一看怒火从心中起,张宇宸厉声喝道:“马奎!你在这儿胡咧些甚,这人是我家商队的护卫魏力没错,但看尸体——”
张宇宸解开尸体上衣,背部一片紫红,如云如絮,还有铜钱孔大小的斑点几乎连成条块。
张宇宸将指一点,起指又变为肤色:“这是尸斑,都快结成条块想必停尸时间不短。”
又按压尸体躯干皮肤,不似活人那般软弹,反而如一团死面。
张宇宸想曲起尸体胳膊,却十分困难,害怕破坏亵渎了尸体,也不再大加尝试。
“这是尸僵,人刚死时身体还是瘫软的,从脖子开始僵直,这连上肢都僵了。
再结合眼球弧度和浑浊程度,约摸已经死了有两个时辰。”
大伙儿也是回过味来,人都没了俩时辰了,现在监门们随便抓个人过来,就说是他杀的。
“此为时间不对,再一个,”张宇宸对乞儿附耳小声道,“抱歉,得罪了。”
说罢一记扫堂腿过去,乞儿身体如一支柳条般柔韧,向后倾倒即将触底时,被张宇宸一把拉住站定。
凑近了张宇宸才发现对方身上非但没有乞儿常有的异味,还有一种青草木香,惊讶之余赶忙放开。
“大家也知道,我张某人是会些拳脚功夫,但并非专心习武,远远够不上商队护卫魏力大哥。
而他连我都打不过,又如何能杀人?
马奎队长,你说这个小小子当街杀了魏力,敢问街上有谁亲眼瞧见了?
又是何时瞧见的?!”
一连串质问振聋发聩,众人面面相觑,是啊,他们只是听到监门说有人杀人抛尸,并没有亲眼所见,无非是见乞儿眼生,不似城户出身而人云亦云。
“我来得晚,他二叔瞅见了吗?”
“没呢,我也是看这边好多人就过来看看。”
“张少爷说得有理哇,这要馍馍的看起来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没三两肉,别被风吹倒就算好了,咋子杀人嘛。”
“这些看门儿的平日谁来都得刮过一层皮,不榨干最后一点油水不罢休,就算有那个好心抓人,估计也没那个本事吧。”
一时众人恍然大悟,张家少爷年岁轻轻还有这等本事,难怪张家这些年愈发势大。
风向倒转,张宇宸趁热打铁:“马队长莫不是见这哑儿口不能言,便捉来顶罪?
我是说怎么不喊我爹喊我来,怕是一开始就存了激我要拿哑儿给我家里人赔命,来个死无对证的主意吧?”
“我是年岁浅,是好糊弄,但你诓骗大伙儿,戏耍在座的,这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列位呢?
我家的事情我来处理,就不劳烦您插手了。”
说罢张宇宸向身后的中年侍卫交代:“傅叔,将尸体交给杵作究其死因,备下厚金安抚魏力大哥家人,剩下的我会跟城主讲明,”斜睨一眼马奎,“治你个渎职之罪。”
侍卫上前,将尸体小心搬离,张宇宸则牵起乞儿拂袖离去,徒留马奎一行人被围观人群口诛笔伐。
乞儿似是惊吓未定,自顾自埋头走,看不清神色。
不如说,他的相貌体态,都仿佛处于一团灰雾之中模糊不清。
张宇宸放柔声音说:“莫怕,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是你做的我定会给你个清白。
只是得委屈你在城中待上几日,到真相查明即可,好吗?”
乞儿点点头,腹中传来一阵肚饿声,身形愈发局促不安。
张宇宸见状咧嘴一笑:“是我考虑不周,咱们快点去客栈,我请你吃顿好的。”
二人来到城中最大的一处客栈,青云楼。青云楼修得气派,是来往商队住宿之首选。
老板萧强算起来也是张家搬到悬液来第一个熟络的本地人家,彼此也愿意给个颜面。
“强二哥,订一间上房,唔,先订个三日吧,不够再续,备上一桌好菜、一桶热水、一套干净衣服,记在张家账上。”
张宇宸进门便对萧老板朗声道。
“哟,张大少爷来了,”柜台上一个正在拨弄算盘的束冠中年人抬头,“记上记上,您请好吧就。”
张宇宸在大堂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示意乞儿也坐,随口与老板聊天:“强二哥,怎的不在门口迎客了?”
“嗐,这不是入伏了,日头大,太晒了,站不住啊。”
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张宇宸刚在府中吃过,便继续聊天:“不是吧,以前你可是风雨无阻的,还怕这?”
“少爷莫要说笑,我都多大了,不比得少爷您这春秋鼎盛。”
张宇宸讷讷摸了摸鼻子,不再言语,拾起筷子伸进盘中,却见满桌佳肴皆空。
蝗虫过境,风卷残云,不过如是。
抬眼一看,对面的乞儿正夹起最后一片肉,犹豫再三,放回盘中递到张宇宸面前。
“咳,我不饿,你吃吧。”张宇宸强压下心中对乞儿食量的震撼,故作轻松道。
乞儿放下碗筷,指向张宇宸,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不成调的字:“……名……字?”
张宇宸走到门口,摆出一个自认为最帅的背影:“我的名字叫雷锋。”
说完便摆摆手扬长而去。
乞儿指了指张宇宸离去的方向,望向萧强。
一道视线直直刺来,萧老板只好回答:
“呃……他是城南张家大少爷张星辉,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
多管闲事。”
沉浸在今天又日行一善的张宇宸还没高兴太久,走到家门口就被堂哥张星瀚拉到一边。
“小辉子,可算找找你了,家里来了个贵客,听说是天衍宗弟子,说要见你呐,精神点儿,别丢份!”
“天衍宗的人不好好待在都城挥斥方遒,来悬液这种鸟不拉屎的地界干啥,收税啊?那找城主啊找我作甚……”
张宇宸嘟囔道。
“还有能不能别叫我辉子,我不是刚给自己取了表字宇宸吗!”
辉子,多难听啊!
“跟你哥这么没大没小的!”堂哥一拍张宇宸脑壳,“快去厅堂吧,人等你得小一会儿了,打扮打扮啊!”
张宇宸揉着后脑勺一路嘀咕沿着走廊穿过庭院到厅堂门口,还是老老实实整理好仪表才推门进去。
厅堂主位坐着拿束发掩盖秃顶的便宜老爹张守岳,正一脸为难地与客座上宾对话。
背对着门的客座上,是一位端庄的大家闺秀。
从其笔挺的坐姿到服饰上繁复的花纹就知道家教和家境都不错。
“姑娘年仅十九便晋入锻体后期伐髓境着实天赋异禀,又得天衍宗垂青成为内门弟子,是我张家高攀了。
可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要三思啊。”
“张伯伯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当初订婚本就是父母辈的一面之词,盲婚哑嫁如何使得?
我只愿与志趣相投之人结合,也祝张公子再觅良人。”
老爹急得牙龈都发炎了,面上强装镇定还想再拖延一二,却听见推门声。
“姑娘说得好,盲婚哑嫁是旧时陋习,万万作不得数。
婚姻大事还是要尊重双方的意愿,否则就算强行结合也是不愉。”
张宇宸大步流星步入厅堂中,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有如此见地的女性,着实不易,对这位姑娘不禁有了几分欣赏。
“辉子!咳,星辉啊,你来了呀,快来认识认识,这是你未婚妻姬姑娘。”
啊?谁未婚妻?我未婚妻?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的张宇宸脚下差点没踉跄。
不是吧!合着我穿进了本退婚流啊?!
见到姑娘正脸,张宇宸一怔,无他,只因这位姑娘有一双湛蓝色的眸子。
可这位姑娘分明就是张宇宸最最熟悉的华国人长相,发色也是乌黑靓丽,怎么会有这样一对奇异的眼瞳?
看见张宇宸,姑娘也是一怔。
见他星目剑眉悬胆鼻,二八年岁尚未束冠更显潇洒快哉,身形修长,肌肉匀称,想必有些功夫。
少年如黄沙白杨猎猎风。
此来悬液前,姬家人多劝自己西北偏远,穷乡僻壤恐被人刁难,还是不要亲自前去退婚为好。
但她觉得退婚本就容易被认为下人面子,自己亲自来才不算怠慢。现在一看,张公子竟比都城青俊还要君子做派。
早知道刚才不把话说死了,姑娘默了一瞬才说:“见过张公子,在下姬珑雪,前来……解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听到这个名字,张宇宸用此生最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才控制住面部表情,很想问这位姬小姐家里是不是还有一个表妹叫纪梵希,表弟叫范思哲。
姬珑雪拿出一个做工精良的玉盒,亲手奉到张宇宸跟前:“这是我解除婚约的一点小小歉意,希望张公子能收下。”
又拿出一枚刻着姬字的令牌,“这是我的令牌,若张公子日后有仙缘,可以凭此令牌到天衍宗寻我,或有急事,姬某定尽力相助。”
张宇宸挠挠头,将玉盒和令牌推回去:“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解除婚约本是应该,我又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可是,可是!”姬珑雪不知为何定要将这玉盒送出去,突然感觉手中一沉,膝盖不由自主打弯,眼看就要跪下去。
吓得张宇宸连忙托起盒子大喊:“我收,我收还不行吗!姑娘何必行此大礼!”
随姬珑雪前来的老者捂脸扶额,心说小徒弟这回可真是屈尊绛贵,丢大人了。
主座上的老爹也捂脸扶额,心说自己儿子被退货,还是宁愿下跪也要退,丢大人了。
两方长辈默契地将各自孩子带离现场,并约定以后不再提这件事的任何相关——丢不起这个人啊!
去最近的传送点的路上,姬珑雪惦记那突然变沉的玉盒,向老者发问:“老师,那玉盒是您送的吗?”
老者摇摇头:“小闺女诶,老朽肯陪你来这一趟就够折腾了,还送礼呐。”
姬珑雪沉思片刻,咱们师门仓库里有那种玉盒吗?完全不记得,也罢,反正天衍宗令牌价值足矣。
而另一边的张家父子,正对着玉盒大眼瞪小眼。
“我的儿啊,你咋就收了呢,这姑娘是你爹你娘精挑细选给你找的富婆知道不?”
老爹痛心疾首:“多俊的一张脸啊,不当小白脸可惜了。”
谢谢啊老爹!差点儿这部小说就变成赘婿流了!
“爹,人姑娘都说了,不愿盲婚哑嫁,就算退一万步,若她确实是看不上咱家,咱赶着贴上去不更丢人。”
“你啊,真没气性。”张守岳点点儿子,终归没说重话,“要是你也能像姬姑娘一样修仙就好了,以后出去多管闲事爹也不怕你被别人揍。”
“非要软饭硬吃才是没气性吧!还有,我那不叫多管闲事,叫日行一善!
我今天还帮那个被马奎他们冤枉杀了我们商队人的小哑巴证明清白呢。”
“哦对!还有这事儿,被这一上门给打岔打忘了。老爹先去也,这些个赔礼你自个儿留着玩吧。”
张守岳一拍脑袋,把玉盒和令牌丢给张宇宸后慌忙离开。
张宇宸抱着礼物走回自己院子,一面走一面想,按照一般退婚流玄幻小说规律,这个时候金手指就该出场了。
莫非是自己刚才没对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暗号,金手指不来了?
张宇宸很清楚自己是穿书,因为自己前二十八年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畜,在博士毕业线上痛苦挣扎。
某天同门给他安利了本玄幻小说解压,主角张星辉上天遁地斩杀世间一切敌,是本十成十的爽文。
但疑似穿到主角本人身上的张宇宸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只看个文案就穿越了,连小说名字是叫诛破星座还是逆天传奇都忘了,一点穿书优势都没有啊!
而且他顶多设想过自己未来在岗位上鞠躬尽瘁过劳猝死,没想过要跟一群天之骄子非人类争个你死我活!
进到房中,张宇宸打开玉盒,红丝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支不知用什么生物的指骨做的骨哨。灰白色的外观平平无奇,张宇宸心底却泛起一阵冲动,不自觉碰了上去。
那骨哨迅速变化,咔咔断成三节指节,死死缠住张宇宸左手无名指。
刺痛从指尖传来,骨哨硬生生咬下一小块肉,汩汩鲜血从伤口涌出,全被骨哨吸食殆尽。
比起指头,更痛的是大脑,张宇宸觉得有人在用他的头煮火锅,现在脑花已经下锅了。
他跌跌撞撞想要出门喊人,却昏倒在门口。
昏倒前,他的脑海突然多出一道清润男声:
「就你小子相信人定胜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