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着虚职干拿银两,官场上没能叫人高看两眼,就更加指望在家中能事事顺心,所以找到了你身上……偏偏你也是个好面子的犟种,他训斥你,鞭打你,让你没了颜面。你怎么能依?于是也生起气,非要混账给他看……一来二去,矛盾越来越深,我身为局外人明白你是个好孩子,他遭多年郁郁蒙蔽反而看不清。”
“杜郎疑心我存心养废你,愈发对你动辄打骂,我劝他莫要动粗,他便说我是存心不想叫你改错,我若冷眼旁观,你似乎又怨我不疼你这继儿……好像我左也是错,右也是错。”
陈淑君叹口气,静静看着他,抬手抚摸过那双与杨珖极为相像的眼,“建缃道君说你不肯醒来是怨恨我与你爹爹,可是若真恨到不愿还阳,你也不该留在灵堂磋磨这好几天时间,因此我想,兴许你是记着你爹爹对你的那些好,明白他望子成龙的苦心,唯一忌惮的应是我这个晚娘。”
“不必忧心,横竖你也长大,再不是搓得圆捏得扁的小孩儿了……这么些年强忍着怨愤做杜府当家夫人,我受够了。老师教我的不是忍辱负重,我也不是阿姐那样糊涂性子,我……会和你爹爹和离。”
“……姨母。”
杜胜贤哑然片刻,忽然伸手抓住她,“我没,我没那么想……我只是觉得我文不成武不就,生时就只会惹您与爹爹生气,所以想着死了一了百了而已,我没想您与爹爹和离,我……娘,娘你听我说……”
“我在这个家原就是没什么指望,当年眼看着姐姐所托非人,郁郁而亡,你才那么小……是我糊涂,居然以为嫁给杜灵均就能保护好你,没想到反而害了你。”
陈淑君握着杜胜贤的手,眼中是释然,“那些人背后怎么编排我的我一清二楚,身为杨珖当年的小尾巴,嫁给了她的夫君,本来就是难听的丑闻,我皆忍了,现在我不想忍了。杜灵均从头到尾都是个伪君子,当年欺瞒姐姐,姐姐死后又自恃痴情将你养成如今这副样子。”
“兴许我做错了,但我尽力了,我没亏欠任何人。”
陈淑君站起身,身后的杜灵均却开口,面对着她的背影,声音寂寥沧桑:“你问我有没有后悔,思来想去,我最后悔的,是忽视了胜贤,叫他自卑自贱惶惶终日这么些年……珖娘……是我对不起她,但当年求娶俱为真心……”
“若真心是娶妻第二年迎妾,成婚七八年离心,那你的真心也太易变。”
陈淑君打断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漆泥玉收起托腮的手,陈淑君迎着她走来,眼中隐有泪光。
兴许到底是委屈的,一颗心捧出来了,却似乎分文不值。
“幼时,爹爹与您将将合籍,旁人皆与我说……说新婚夫妇正是蜜里调油时候,叫我少去您眼前讨嫌。我不知道什么是晚娘,他们说,晚娘就是新娘亲,等您有了新孩子,我就会是家里没有用的弃子。我不知道什么是晚娘却知道什么是姨母,我只记得小时候,每回您到府上来看娘娘,都会亲昵地喊我乳名。”
杜胜贤身形抽条似的长大,须臾,已经是二十岁模样,端方的脸上是寂然落寞。
“可是自你嫁了进来,似乎就不大爱对我笑了,仿佛幼时对我好的那些时日,仅仅是为了能顺利嫁给爹爹。”
“你怎么会这样想……”陈淑君蹙眉,哀哀望向他,却在看清他面目后陡然僵住。
“您说的对,因为您是继母,所以左右都是错,也因为您是继母,所以我那时候不懂,只一门心思觉得是我碍了你们的眼,恨不能就此死去了。”杜胜贤拧眉,瞳仁颤抖着望着陈淑君,“我不能有一点怨恨吗?”
陈淑君状若未闻,迷茫地转脸看向他们都看不到的漆泥玉。
她笑眯眯,毫无顾忌地道破天机。
“是呢,杜胜贤的魂魄也被我引入了阵中。你是个锯嘴葫芦,这些话叫你和他面对面肯定说不出口,但凭什么替他们父子俩操劳十多年要让杜胜贤一无所知呢?你为了谁忍受这许多年的冷嘲热讽,又是为了谁违背当年本心,我要让他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陈淑君,往后切记长嘴就要说话。”
陈淑君瞳仁颤抖,忽地像是顿悟了什么。
“……嘘。”
漆泥玉笑着一指点在她欲要说话的唇上,止住了她将要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三言两语里又要掰扯起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漆泥玉已倦极了,眼下阵里有杜府一家,外带个至今没吭声的邪物,倒是热闹。
只不过再耽搁下去赵煜魂飞魄散就不好玩了。
“怨不怨的等醒了愿意怎么说怎么说,最烦你们这些一点子矛盾揣在怀里不愿意讲清的,针尖大的心里装的全是没用的东西。”
漆泥玉伸手一搭陈淑君,身形自虚空中显形,冰凉眼眸盯着那愕然的父子二人,“既然都醒了就赶紧滚出阵去,还有你。”
凉眸一睨陈淑君,冰凉的指尖在她脑门弹了一记,“连轴带实心眼,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话都讲不清楚。”九岁时就略有端倪,三十二了还是个蠢货。
“叮咚——”
识海里烦人的什么劳什子反派系统还试图播报些什么,漆泥玉烦得眉头紧皱,抬手一点杜胜贤眉心,自入了阵就没打算和这人说话,此时却冷不丁开口。
“一颗心光寻思厌恨你那个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爹了,想没想过还有其他人为着救你回来情愿命都不要?”
“当日明德侯府你遭妖邪驱使险些害了生人性命,我一张符下去解了你身上的云行儡务,那时的春情就面色惶惶,言辞间甚为忧心你还能不能活。”
“我身上恶名之一便是只认钱财不问是非,那会儿告诉她三两金拿出来我就能救你一命……谁料到那碧春堂做苦生意的小娘钱拿不出来就想拿命偿,狐妖冲着我阿弟去的,春情倒巴巴凑上来想替他受那一爪。”
杜胜贤一怔,显然,这些事他并不知情。
“要不是为了偿还这道因果,你以为我乐意掺和你们家的破事?”漆泥玉瞥一眼杜灵均恍惚的神色,叹道:“父不肖父,子不肖子,你欠了春情半条命,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乖乖还阳去,别伤了她一片心,家事大可以关上家门慢慢谈,若是彼此心里真有彼此,好好把话说开也就好了。”
陈淑君暗自垂泪,瞧着还是有几分可怜,她心下愁得发紧,真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九岁就能定了往后锯嘴葫芦的基调。
当即又是在她额上弹了一记,看着她不复当年灵动的眼睛缓声相劝:“做事只问本心即可,琅婳教了你自尊自重,是想叫你心胸开阔做事洒脱,出了阵自己想想往后想怎么走,记得了?”
陈淑君的年纪说出去都能得一声旁人半老徐娘的嘲弄了,在这阵中却三番五次遭漆泥玉弹额训诫,放寻常妇人身上不怒也有了三分气,她却没什么怒容,反而点点头,释怀一笑:“记得了。”
再磨蹭下去赵煜魂魄都要散干净了了,漆泥玉自袖中掏出三张定魂符贴在他们额上,淡淡道:“想回去的就闭上眼,不想回的我也不逼你,把符纸撕下来就是。”漆泥玉着意看了眼杜胜贤,见他失魂落魄地低着头,抬手一掌轻轻落在他肩头,轻笑,“比起赵二你幸运多了,想通了往后就少出入欢场,多念几本书,你娘娘当年虽不爱学,但好歹通些诗文,莫要堕了她名声。”
话尽于此,见三人都乖乖闭上了眼,漆泥玉微微动唇念了句咒,周遭阵法嗡鸣,下一瞬眼前三人就被送出了这幻境去。
漆泥玉魂归灵堂,天已擦黑了。
建缃抱刀从桌上跳下,拽住她问:“阵中是发生了何事?那貌美晚娘醒来便垂着泪往外走了,那老儿并小的更是奇怪,一个赛一个的如丧考妣,你又祸弄人家了?”
漆泥玉眯起眼笑着:“别问我,这回可跟我没干系。”
建缃佯叹一声:“你哪次这么笑着说话没人遭殃的?”
李奉春捂着脑袋从歪靠着的桌边起身,长叹一声:“阿姐,我还指望着抓出幕后邪祟问出幻境中事情前因后果呢,你怎么这么利落地撤了阵?”
漆泥玉走到案前,嫌手冻得冰凉,双手搓了搓揣入狐裘中:“都二十多年前,上辈子的老黄历了,现下倒好,你还真打算和那什么琅婳再续前缘?”
李奉春被冰得缩缩脑袋,却未及他再说什么,漆泥玉已帮着建缃利索收拾起四宝阵预备走人了。
李奉春有些想不明白,漆泥玉为何言行间总似对那自称琅婳的邪祟颇为顾忌。漆泥玉一介还阳的恶鬼,到底和二十三年前已死之人有什么恩怨勾结?
翌日,妖刑司。
答应了春情那女伶的事业已办到,往后杜胜贤如何陈淑君如何就不是她要管的事了。李延霆当日所言言犹在耳,赵煜这事是势必要有个交代,只是牵扯着科举舞弊欺君罔上的罪名,赵煜若在此时还魂,难保崇元帝那喜怒无常的性子不会压他入大牢。思来想去,漆泥玉终究是找了个贴满黄符的古朴陶罐,垂眸随手将封了赵煜魂魄的符晶掷了进去。
丁零当啷响了一阵,不知里面的赵煜又哪儿来的脾气,梆梆撞了陶罐两下,险些把自己甩下紫檀木的案几打碎在地。
漆泥玉冷笑一声恐吓:“再乱动就将你送回你爹爹那,想必赵循义想你想得紧呢?”
此话一出,陶罐立时不动了。
漆泥玉静静看着眼前浓荫绿树下劈里啪啦砸落满地的豆大雨点儿。又下雨了。
“均礼刑讯妖狐已逾二日,供词压于刑堂镣铐下等你过目。另:荣菖许久未归,我携建白去寻,勿念。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