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泥玉终于还是带走了李奉春,病弱,憔悴,神色郁郁的李奉春。
杜府,东院灵堂已设第三日,天大雨。
杜灵均跪在堂前,鬓边白发在冷寒晨风中瑟瑟发抖。
“吾儿……胜贤……”
“呼——哗啦——”风太大,以至于大雨被吹拂着滞空,又在沉重累积的压力下崩塌,如同山崩地裂轰然砸落。
“胜贤!”
“呼——”
老翁凄厉的呼唤淹没在风雨中,隐龙峰乱葬岗旁的夜哭河也少有这样哀恸的时候。
“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啊……回来啊胜贤……”
“呼——呼——”
灵堂白幡翻飞起舞,堂下棺材内躺着杜胜贤。眉宇缭绕着死气,青黑面上还覆有除不净的狐毛,尖利獠牙露在唇外,端方持重的脸上已满是青紫僵斑。
“夫君,歇歇吧,您这样熬不住的……”
陈淑君目露哀伤,不忍地低下头去拭泪,余光在继子尸身上痛苦打转。
三日前春情背着胜贤尸身回来,满目含泪六神无主地交代了明德侯府上发生的那桩事,自那日起他们夫妇二人就再没闭上过眼。
年近五十的杜灵均,却在这样寻常的一天接回了自家幼子的尸体。
“胜贤啊!胜贤——”
雷霆游走在沉沉乌云,倾盆暴雨恍若崩溃心绪。
“胜贤……咳,咳咳……”
“灵均!”
一股阴风不知从何处来,吹得陈淑君脑后一阵寒毛耸立。
“谁!”
可是白幡翻卷的灵堂别无他物。
周身鸡皮疙瘩抖落一地,陈淑君勉力强撑,踉跄着起身扑向自己的夫君。
“怎么样?都说叫你去歇歇!一定要到最后胜贤回不来你也病倒了才知足吗?!”
“胜贤……胜贤……是胜贤回来了……”
杜灵均倒在陈淑君怀里,痴痴望着堂外。
“什么?”
陈淑君茫然望向那里,可是除了倾盆的雨还是雨,哪有人影?
“别吓我,别吓我啊灵均!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杜灵均眼神涣散,一夜之间白了的半头长发憔悴垂在陈淑君臂弯,他执拗地要起身往外走。
“吾儿……回爹爹这里……”
“呼——”
“啊!——”
再度一阵阴风吹在耳后,陈淑君尖叫一声,抱紧怀里杜灵均,颤抖的瞳仁惶然望向灵堂正对着的角门。
闩紧的门柱正以极慢的速度缓缓挪动。
手边哪有趁手的武器,陈淑君咬咬牙,一把拔下头顶素簪,一手揽着杜灵均,死死盯着诡异移动的门闩。
“胜贤……胜贤……”
雨雾中,门闩慢慢离开门板,轰然砸在地上!
陈淑君痛苦地竭力压制急促喘息,“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注)
“吱哟——”
门开了。
陈淑君喉头迅速滑动。
一阵风雨大作,角门哐啷一声砸在墙壁之上,门口是一把青绿色绢伞,雨雾中朦胧模糊,遮住了来者二人面目,只剩一天蓝一暗绿的袍角被风雨浸湿,缓缓朝着堂前走来。
是人,还好是人。
陈淑君神色一凛,顾不上手中还在痴痴呼唤杜胜贤名字的杜灵均,拿簪尖冲着那二人厉声喝斥:“站住!什么人敢擅闯仆射府!”
雷霆风雨声里,一女子淡然声音落在被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上,泠泠作响。
“妖刑司,漆泥玉。”
陈淑君手上簪子骤然跌在地上。
“叮咚——触发任务对象:陈淑君,当前好感度:87。触发关键任务:陈杜和离。”
伞慢慢抬起,露出下面漆泥玉仙姿玉色的一张脸来,含笑双目清润温柔。
“那女伶没告诉你们,在下三日后便来拜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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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娘子,这样就能成吗?”
陈淑君捧着一炷短香立在灵堂西北角,杜灵均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浑浑噩噩,却也攥着一炷短香跪在东南角。
漆泥玉面色发青,显然冷得不轻,却抬手将手里的召魂符认认真真贴于灵堂法阵各个关键处。
“只能说勉力一试,若是三日唤魂能打动杜公子的游魂,那便可能成功,反之则是再无希望,寻个好时候下葬了就是。”
“胜贤……”
杜灵均听到杜公子二字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热泪从皱纹遍布的眼尾慢慢滑落。
漆泥玉沿他视线看了眼那处廊下风雨,低头继续贴符。
忍了又忍,在贴完最后一张符后漆泥玉终究还是没忍住,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杜灵均衰老佝偻下去的身体,声音沉缓。
“既然如此情深,为什么他生时不好好讲清楚呢?”
漆泥玉去碧春堂寻过春情。若要说这世界上有谁最了解赵杜二人,也唯有碧春堂一众女伶了。
春情那时哭得双目红肿,听了漆泥玉的问话缓缓摇头。
“赵杜二位公子家风俱是严谨,出入这等腌臜地,回去总免不了一顿教训,只是赵二杜二在碧春堂寻欢时从未说起过家里什么不好,来时带着一身伤,走时又都苦着脸。”
“在我看来,二位公子俱是重情重义之人。”
春情是这么说的。
“……春情说杜公子每回去那都带着一身伤,神色困顿哀伤。”
漆泥玉捏着一炷短香,与李奉春分站剩下两角。
“罢了,我等只是外人,要说什么,还须你们父子俩自己厘清。”
话音刚落,四人脚下分别出现一点金光,沿着地面游蛇般流走,符纸无风自动,灵堂内一时阴风大作,灵幡与黄符起舞。
阵起。
“嗡——”
仿佛是大地一声长叹,地上繁复错杂的金线逐渐成型,金光射落在雨雾中,像是大地的呼吸,时隐时现。
“魂荡天地间,使我自然;八苦因果律,无清果因。召来!”
“嗡——”
灵堂内骤起几处阴风,盘旋着在堂内流转。
这是,这样肉眼单看着,哪能知道哪个是杜胜贤?
陈淑君迷茫地眼神四处乱转,忽地看见漆泥玉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低声念了句咒后将其掷于半空,只见一颗黑漆漆的珠子神奇地悬空在堂内,周身缭绕银白雾气,渐渐地弥漫了出来。
不过几息功夫,灵堂内就如同起了雾般一片朦胧起来!
“阵法内瞧见什么都不奇怪,通灵珠悬在上头,什么妖魔鬼怪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会想尽办法叫你心神动摇以便其夺身复生。”漆泥玉冷嘲一声,渐渐隐在浓雾中,只剩声音凛然。
“守好自己的位置,别叫孤魂野鬼勾了魂去,那可得不偿失。”
话音落,灵堂内一时寂静无声,恍如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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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阿弟……”
“谁?”李奉春听到熟悉的声音,豁然睁眼。眼前却并非在杜府灵堂,而是个有些陌生的地界。
那应是巴蜀某处山脉,巍峨峰峻绵延到了天边,高耸入云的山峦隐在层层云雾内,只剩宛如龙身盘转的山麓。
隐龙峰。
一个名字忽地现在心头。
李奉春心下一动,循着声音看过去。
那里站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手持一把寒星长剑直指地上跌在一起的一男一女。
倾盆的暴雨砸落在陈年古木搭建的客栈屋顶,震得人耳膜嗡鸣,电闪雷鸣里,冰冷长剑映射出的一线冷芒瞬间如银龙奔腾。
一声尖利哀鸣之后,沉重的躯体轰然扑倒在冰冷地面,露出身后一道素白瘦削身影。
“你……别过来!”
形容狼狈的男人来不及多看一眼失去声息的妻子一眼,连滚带爬后退。
“我们无冤无仇,阁下凭什么这样草菅人命?别以为此地远离京都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那是,漆泥玉杀他满门的那夜……
李奉春怔然看着眼前一幕,有一瞬间如坠梦里,分不清今夕何夕。
像是懒得听人废话,眼前那个漆泥玉抬手,手中长剑擦着男人颈侧扎进了实木圆桌,只剩下剑柄在闷热潮湿的夏夜震颤。
“无冤无仇?我不杀无冤无仇之人。”
纵使暴雨,盛夏里的空气也依旧热得人心慌,可是眼前持剑伤人的漆泥玉裹着一身兔毛冬裘,青白的脸半数隐在软毛下,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双眼,厌恶地瞥了一眼面前瘫软在地的男人。
李奉春看着面朝下扑在地上的那个妇人,脖颈飙出来三步远的血迹,已然死透了。
是母亲。
母亲已经死透了。
他静静看着,心绪却没多少起伏。
“……那你倒是说!到底什么仇怨值得你半夜闯进我们家,二话不说杀我夫人!我们一家隐居在此十余年,哪里来的仇家?!”
男人悲鸣一声,踉跄着要去查看女人的呼吸。
漆泥玉踱步上前,脖子不舒服似的,用右手轻轻扶着,待到走到那男人面前时,她弯下腰,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双眼,声音低哑到几乎逸散在空气里。
“你不记得我了?好伤心呀……十五年前,不是你一刀一刀将我分尸的吗?”
“什么?”
男人恍惚抬头,眼神迷茫。
“轰隆——嚓——”
闪电撕裂黑沉沉的天幕,照亮了漆泥玉冰冷无情的脸。
“杀的人太多,一时想不起来吗?没关系,今夜很长,足够我们慢慢清算这笔账。”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认错人了!”
鲜红的血液从女尸身下蜿蜒,漫过木板纹理,留下暗沉的痕迹,一直淌到了漆泥玉脚下,被她轻描淡写抬脚避开。
“还在嘴硬。”
漆泥玉一把拽住男人衣领,硬生生将人提了起来,青白的脸带上三分讥讽笑意,“是不是冤枉你,下去和阎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