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
之后几日,小百合再没打开那个收音机。
那晚,她听到了那句古怪的话,愣在原地,还没想明白“收到请回答”是什么意思,收音机便又恢复了原本“沙沙”的噪声。她等了一阵,那女声却再未响起。
小百合凭着残留的印象记下她听到的那句话,但思来想去,怎么也搞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梯”她是知道的。
当初资助他们孤儿院的爵士据说对中国的古诗极有兴趣,他们的院长便也投其所好,请了人来教他们。在那爵士来视察时,每每都要让他们列成一排,吟上几句,其中自然也包括李白的《蜀道难》——“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一号”她也是知道的。
他们的舞厅外总有许多司机和小轿车等着,为了能让他们及时来接自己的主人,舞厅的老板特地在街上用霓虹灯贴起了号牌。每当与车子对应的号码亮起,司机便知道该到大门来接人了。
可是,“天梯一号”又是个什么玩意?
“火星”她是知道的。
火星,又名“荧惑之星”,主不祥,哪怕在遥远的西方,也有“战争”和“死亡”的意味——她曾接待过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客,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在与她**时不知怎得说起了天上的星星,便滔滔不绝地讲演了起来,甚至引得他们周围的不少人竖起耳朵偷听。
可是,“空间站”又是个什么玩意?
她翻来覆去地在纸上写下好几种写法,又一一涂去。是“空艰占”、“空监站”、还是“空间战”?
小百合在报纸上读到过,这世上有一种仗是在天上打的。天上战机飞来飞去,互相都想把对方打下来。
但是,放到这句子中,又似乎哪个都不对。
或许只是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地名吧……
小百合气馁地放弃了。
然而在当晚的睡梦中,她的眼前却不断浮现出一座座用石梯相互连起的险峻大山,每座山的山头都用霓虹灯标出了号码:“一号”、“二号”、“三号”……这些霓虹灯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团团似星星,又似飞机的火光,颜色赤红,闪闪烁烁,飞快地在一个面目不清,嘴唇不停张合的洋人头顶到处流窜。
一觉醒来,小百合只觉疲惫不堪,这觉还不如不睡。
在那一晚之后,谭荣名也有好几日没来。
小百合担忧了一阵是不是她的拒绝冒犯了他,但又自忖,即便知道了这个结果,她仍会这么做,便不再去想——更何况,谭荣名之前也有过多日不来的时候,或许这次也与她无关。
果然,没过两日,谭荣名便又来了。
他绝口不提那晚在小百合公寓发生的事,只绅士地邀请她跳舞。当一曲终了,他才开口道:“这几日,你用我送给你的收音机了吗?”
小百合自然是没有的。
她嫣然一笑:“当然了。那是你送给我的,我怎么会不用?”
谭荣名道:“怎么样?有没有听到什么有意思的?”
小百合道:“有一个台,好像总是在放音乐,很好听。”
谭荣名道:“哦?都有什么音乐?说来听听。”
小百合做出一个苦恼的表情,道:“好多外国人的名字,我都记不清了。应该有一个叫柴什么什么斯基的人,他的音乐好激烈啊,听得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谭荣名笑了:“你说的是柴可夫斯基吧?他是一个俄罗斯音乐家。我在欧洲时也经常听他的交响乐……”
小百合微笑地听着他讲。
严格而言,她也并没有撒谎。那晚在谭荣名走后,她确实听了一阵音乐,并且有意地将电台的介绍记了下来——从介绍词中,她听出那一定是位在欧洲很有名气的音乐家,谭荣名必定不会不知道。
因此,当他问起她在收音机里听到什么时,她也便有了可以说起的话题。
而接下来,她只要要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不时点头附和,并且偶尔惊讶地提出一两个不难回答的问题就好了。
她早就发现,这是和男人聊天最简单的方式。哪怕对方是谭荣名,也不外如此。
等他讲得尽兴了,他们的第二支舞也跳完了。
小百合邀请谭荣名到旁边的小桌小坐,他为她点了一杯果汁,又给自己点了一杯葡萄酒。
趁着他品酒的时候,小百合问道:“对了,谭大哥,如果电台对面的人让我‘收到请回答’,我该怎么做呢?只要对着收音机说话就好吗?”
谭荣名一愣,又笑了,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不会有人这么说的。收音机压根就没这个用法。”
小百合道:“真的吗?可是……”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对他说出她听到的那句话。那果然还是太过古怪了。
谭荣名道:“那肯定的。你知道什么是‘波’吗?”他对小百合略微说了说收音机的工作原理,最终下结论道,“所以,电台里的人是不会让你‘收到请回答’的。你放心好了!”
小百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她转而问道,“那谭大哥,你知道‘空间站’是什么吗?”
谭荣名皱起眉:“这也是你在收音机里听到的?他原话是什么?”
小百合含混地道:“我只是偶然听到了这个词,原话已经记不太清了。”
谭荣名的眉头舒展开:“那应该是你听错了。他说的应该是‘攻坚战’吧?”
小百合无辜地歪了歪头:“攻坚战?”
于是,他抿了一口红酒,又讲起了战争,从《三国志》张辽的“攻坚陷阵,无不克者”讲到了一九一六年德法的凡尔登战役。
2032年。
林梦晨一口气灌下一杯冰咖啡,微微打了一个冷颤。
今天是她值夜班的第一天。不对,她订正自己,今天是她或许有机会和陆遥说话的第一天!
尽管早些时候,周超面带歉意地告诉她她负责的第一班轮值是晚班,也是宇航员们的正常休息时间,估计不会与地面联络,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万一他们突然想念地球了,想找谁说说话呢?说不定,聊着聊着,他们就慢慢地变成朋友了呢!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岂不是后悔都来不及?
大概,能够和偶像一起工作的迷妹都会是她这种心情吧?哪怕知道概率很小,仍止不住心中的憧憬。
林梦晨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振奋精神。
虽然他们的主业是与宇航员通讯,但日常工作中仍有不少资料要看,报告要写,正好趁着晚班的时候完成。
然而,她打开下一周的科学实验计划书,还没读上几页,突然听到耳机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这里是陆遥,呼叫北京,收到请回答。”
林梦晨浑身一个激灵,她用一只手掐住另一只手的手心,勉力用她最平静的声音答道:“收到,陆遥。这里是北京,请问有什么事吗?”
陆遥停顿了片刻,道:“没什么大事。只是,前日我们刚刚到达时,第一次尝试与地球建立连接没有成功,我没能排查出问题在哪,想与你再确认一下。”
她的声音十分清晰,仿佛就在隔壁的房间与林梦晨对话,而不是隔着整个地球到火星的距离。
林梦晨道:“好的,我明白了。”她调取出之前所有的通讯记录,“你说的是27日下午13时27分48秒的通话吗?”
陆遥道:“是的。在那之前我还有过一次尝试,但未能接通。”
林梦晨拖动界面,又仔细地读了一遍,道:“抱歉。我这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她又道,“请问你将这件事汇报给王亦刚指挥官了吗?是否需要我进行上报?”
陆遥道:“我已汇报给王亦刚指挥官,指挥官认为只是正常的信号不稳。不必进行上报了。不过……”她犹豫了片刻,“我可否在非工作时间不定期与你进行联络?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偶发事件,或者是不是有什么规律?”
“当然可以,请随时与我联系!!”
说完,林梦晨懊恼地咬住了舌头。她的语气太激动,太热切了,显得一点都不专业。
然而,她听见耳机里传来了轻笑声,陆遥道:“好的。你是……林梦晨是吧?我这里有你的排班表,期待下次与你联系。再见。”
陆遥结束了通话。
不过短短几句话,因为通讯的延迟,她们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然而林梦晨却丝毫没觉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她在座位上直直地坐了一会,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走廊,进入卫生间的隔间,把门锁上,才用两只手手捂住嘴,“啊啊啊啊啊啊!!”地叫了出来。
按理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林梦晨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陆遥也是有他们的轮次排班表的。而且,她不仅记住了林梦晨的名字,查看了她的排班表,还说下次再联系她!
尽管理智告诉她,这只是为了控制事态的影响范围,陆遥不想在查出通讯器的问题之前,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但她的情感表示:她不管,这分明就是一场伟大友谊的前奏!
林梦晨又呆了两分钟,平复好心情,走出隔间。
卫生间的镜子前有一位不知道哪个部门的同事正在洗手,见她出来,用异样的眼神看向她。
林梦晨脸上一热,轻咳两声,直接从大门走了出去。
她感觉自己比刚刚灌下冰咖啡时更加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