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近来总是看起来心情很好,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谭荣名笑着道。
小百合微微讶然,她不知道她表现得竟如此明显,连谭荣名都发觉了。
她抿嘴一笑,道:“还得谢谢谭大哥你送我的礼物,我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谭荣名一挑眉:“哦?是我送给你的那台收音机吗?这么有意思?”
小百合道:“是呀,真的很有意思!我从来不知道,世界居然有这么大,有这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谭荣名更吃惊了,道:“有这么夸张?那,你最喜欢哪个电台?”
小百合作沉思状,道:“嗯,我想想……”她故意沉吟了片刻,才道,“哪个都喜欢!”
她自然不会告诉他,她把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倾听没有信号的沙沙声上。
谭荣名笑道:“那就好。看来我这个收音机,真是买得值了!不过,也别总是在家里待着了,哪天晚上我请你去听戏罢!”
请她们出台看戏,也是客人买她们的钟来寻求陪伴的一种常见的形式。
小百合听见了他的邀请,心思却飘到了之前她和陆遥的对话上。
从十一月十五日之后,她又和陆遥说了三四次的话。
她发现,陆遥总要隔个五六天才会出现,最长的一次,甚至间隔了十天。但为了不错过任何与她通话的机会,小百合依然每晚把收音机开着,将声音调到最小。那原本单调恼人的沙沙声成了她做事时的背景音,有时小百合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
而当她们对话的时候,陆遥从来不会提起任何未来的细节。有时甚至连小百合问起的一些小事也不说,比如她吃了什么,住得怎样。
但她会告诉小百合,火车变得很快,快到几个小时就能从北京到达她的家乡,一个南方的小城。会告诉她她曾飞在天上,脚下是蓝天白云,连绵的雪山如同洁白的屏障。
而当她不说话的时候,小百合便会对她讲起自己的事——她新接待的客人,新学的舞,舞厅的老板请来了哪位明星,又唱了怎么样的歌。
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她说的这些对陆遥而言应该都不值一提,但陆遥总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搭上几句话,告诉小百合,她还在这里。
她们每次聊天的时间都不长。但那短短的二三十分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小百合度过一周又一周的支柱。
其中有一天,小百合在跳舞前随意翻看客人留下的报纸时,忽然发现了一块广告。广告的内容是为一家戏院招揽客人,十分常规,无非是白底黑字的剧名和宣传语。
吸引小百合的却是底下的一行小字:“剧前放送西洋短片《月球旅行记》”。
小百合从来不是什么电影的影迷,但这几个字一出,她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她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终于求得朱璇和陶菁答应,陪她去看。但她们两个谁也不知道,她想看的其实不是戏,而是戏前附带的这个只有十几分钟的热场短片。
那短片讲的是一伙科学家去月球上探险的故事,片子里的月球却长了一张夸张的人脸。
当戏院里的所有人都看着那圆滚滚的火箭撞向它的右眼,对着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哈哈大笑,只有小百合在心里悄悄地想:“这都是真的,在一百年后,有个女孩登上了月球,她的名字只有我知道,叫做陆遥。”
当晚她打开收音机,满心期盼能听到陆遥的声音,没想到陆遥真的回应了她。
她问陆遥,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一伙“月球人”,用雨伞轻轻一碰就会化成烟雾,陆遥却惊讶地反问她:“这个想法你是从哪里来的?”
小百合对她说了,于是她们聊起了戏剧和电影。
陆遥告诉她,她上学时十分刻苦,只在大学时曾去听过一次昆曲,曲中咿咿呀呀的唱句她忘记了,甚至连是和谁一起去的也忘记了,却依然记得那晚出来时清冷的月夜,和风吹过梧桐树时哗哗的树叶声。
而小百合想起她第一次和某位已然面目不清的客人去看戏的夜晚,想起那时热闹的大街上昏黄的灯光树影,心道,原来这世界上的有些事,是真的不会变的。
“小百合?”谭荣名道。
小百合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她还没回答他的问题,连忙道:“啊,好呀!全听谭大哥的!抱歉,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上次我去看的戏,一时出了神,谭大哥你可千万别介意!”
谭荣名道:“你之前去看戏了?是别人请你去的?”
小百合道:“没有。是我自己在报纸上看到了广告,拖着朱璇她们去的。”她朝着角落里正与人谈笑风生的朱璇一努嘴,“诺,不信你去问她!”
谭荣名的脸上现出一丝歉意,道:“你想看戏了为何不同我说,我自会请你,你又何必去找别人?”
小百合轻捶了谭荣名一记,嗔道:“谭大哥你忙嘛,我又怎么好为了这点小事去打扰你?”
谭荣名脸上的歉意更深,道:“最近我确实是比较忙,好久没来看你,对不住。”他顿了顿,又道,“你还记得我们前一阵子说起过的那种药,叫百浪多息的吗?”
小百合道:“我记得,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谭荣名笑了笑,道:“奇怪不奇怪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治伤确有奇效,尤其是在伤口久治不愈,病人因此发烧昏厥的时候。我想了想,这种药以后一定能在全国流行起来,与其让别人把钱赚了去,干脆不如我自己来分一杯羹。”
小百合讶然道:“哦?谭大哥你要自己开药行了吗?”
谭荣名摇头道:“不需要。我在欧洲那边有一位极好的朋友,与那边的各大药商都很熟。我只要与他合作,负责这边的进口就好了。”他又道,“实际上,已经有一船的百浪多息从欧洲出发,往这边运过来了,应该过些天就能到。至于之后怎么分销,又是另一回事了。”
小百合做出一个崇拜的表情,道:“原来如此!谭大哥你可真厉害!”
谭荣名垂目谦虚道:“没什么的。我只是恰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罢了。”
小百合道:“那也是谭大哥的本事!”
谭荣名微微一笑,道:“嗯。等把药卖出去,赚到了钱,或许……”话没说完,他突然迟疑了。
小百合盈盈地望着他。
谭荣名道:“……或许你想看多少戏,我便请你看多少戏。”
小百合微笑道:“好。那我等着谭大哥。”
“遥,感觉来到空间站之后,你似乎变了一些。”安德烈咀嚼着手中的便携真空披萨饼,突然道。
陆遥一愣:“什么?”
阿列克谢刚刚嘬了一嘴塑料包装红菜汤,听他这么说,甚至来不及咽下,便跟着连连点头。
陆遥不知道他们两个卖的什么关子,求助地望向王亦刚。却没想到,王亦刚竟也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说完,斯文地咬下一口固体炖牛肉。
陆遥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为什么?”
阿列克谢拧好包装上的真空阀,道:“我总觉得,以前在地球上训练时候的你,是不会邀请我们一起在活动舱看《月球旅行记》的。现在的你,比那时候显得更轻松了。”
陆遥一时哑然。
她不好意思对他说,其实,她并没有邀请他们。
继上次叫阿列克谢不成之后,第二次陆遥在快与小百合结束交谈时,又请来了王亦刚。果然,王亦刚甫一敲响她的隔间门,连接就立刻断开了。陆遥便也不再强求。
那日,小百合对她提到了《月球旅行记》,语气中满满都是兴奋和向往。陆遥便一时心血来潮,麻烦地控中心的林梦晨把这个古早的默片压缩打包,传输了过来。
她不想在自己的小屏幕上看,于是来到了活动舱。
而当她刚把活动舱的大屏打开,另外三人便发觉她的动静,不请自来了。
王亦刚问她道:“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了?”
陆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
安德烈道:“管它为什么呢!多有趣的经历呀!我们应该每周腾出一个晚上来一起看电影,当作电影之夜!”
阿列克谢道:“只看科幻片吗?”
安德烈道:“当然可以!”
王亦刚摇了摇头,道:“不行,太不吉利了。”
阿列克谢道:“什么意思?”
王亦刚道:“你知道科幻片里有多少是太空灾难片吗?”
安德烈道:“啊,可是……”
他们三个斗起嘴来。
陆遥却在想:确实,在这以前,她从没想过他们会在火星空间站看默片。而且,还是历史上的第一部科幻片。
多么神奇!
他们四个在群星环绕之中,在一个凝聚了人类所有智慧,不知花了多少个亿的铁皮盒子里,观看着一百多年前人类关于月球的想象——在他们的想象中,月球的天上会下雪,地底下长着巨大的蘑菇,外星人仿佛青蛙,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灰飞烟灭。
他们三个大笑着,评论着,为片中搞怪的表情和肢体,也为其中的荒诞。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多年。
其实也才过了一百多年。
和人类乃至地球漫长的历史相比不过一个弹指,却仿佛已经沧海桑田。
陆遥又想起了小百合。
在到达火星空间站之前,她又何尝能想到,这世上有一个小百合呢?
阿列克谢和安德烈又为了到底哪部科幻片是影史最佳而争执起来。
陆遥望着他们唇枪舌剑,心想:“不过,这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