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灏是在下班路上看见林缦的。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连面都不愿见的女人,此刻在路口寒风中,头发凌乱,脸色发白,露出的小腿不断踱步,试图自我发热。
他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主动让她搭车。
“不用了,谢谢。”
他对这个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
“上海摄像头这么多,我保证安全送你到家。”他很沉稳,即使微笑,也和周贺南的温度完全不一样。
林缦也笑,坦白道:“余总,比起人身安全,我现在更怕欠你人情。”人情就像高利贷,欠一分还一万,林缦是尝过苦果的人。
“学长,原来你真的在追我老婆啊。”
周贺南是去而复返还是压根没离开,林缦不知道,只是觉得他开玩笑的水平越来越差了。
余灏很疑惑这段夫妻的真正关系,在没搞清楚之前,他决定明哲保身:“我只是觉得大晚上不该让女士吹风。”
“没办法,夫妻吵架,不吹点风不好消气。”然后一双眼睛苦哈哈地对着林缦:“缦缦,别跟我闹了,赶紧回家吧。妈还等着呢。”他大半个身子歪歪地靠在余灏的奔驰车上,整段话里只有最后一句是关键。
林缦跟余灏礼貌说了“再见”,然后钻进后面那辆惹眼的玛莎拉蒂。
车子里开了暖气,热火四面八方袭来,应该觉得温暖,林缦却能清楚感觉到脚底发凉。
身旁周贺南应该是在生气,但他不说话,收起眼睛和嘴角的弧度,全靠身体散火气。狭小的车内空间因此被烘烤地更加干燥、闷热、透不过气。
红灯还差一秒变绿,周贺南就开始踩油门。足够优秀的引擎在道路上咆哮并且让所有人知道。
“周贺南,这不是在开赛车!”林缦提前开始慌张,紧张地抓住扶手。
周贺南向来出招没有路数,难不成今晚不跳楼改成撞车吗。
她的日子再难过也不至于去死啊。
而此刻周贺南的眼里只有前面那辆车的尾灯,红色的,刺眼,每一次闪烁都让人血脉喷张。
城市就是差劲,刚提速就刹车,玛莎拉蒂开得还不如旁边的小助动。
“周贺南!”
“吵死了!”他扭头,目光灼灼,无名火烧到林缦身上。他就是有办法做出让林缦无法反应的事情。
“你放心,我要死也不会跟你死在一起。”
“……我也不想。”敌强我弱,林缦的声音淡淡的。她手指摁下开窗键。
面朝窗外的她才是真实的,除了疲惫一无所有。
回到家,林缦立马上楼冲澡。
刚才的她脑袋清爽,脚底冰凉,身体里又像藏了一个取暖器,很像感冒的前兆。她得赶紧去睡觉,从梦里获得能量,明天又会好起来。
这么想着,她穿衣服的动作也变急了,一不小心就在胳膊上划出一道红印。
长长的指甲,上一个伤害的人是周贺南。
于是她在给自己抹完酒精和药膏后,把两个小瓶子放到了周贺南的床头柜上。
要是没有这两个小瓶子提醒,周贺南快要忘了自己在饭店收到的侮辱。
多残忍,他的老婆为了钱,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咸猪手的一边。
他恨屋及乌,直接跳上床,翻来覆去,觉得今晚不吵架是绝对不可能睡着的,又猛然坐起。
“你现在为了钱是不是什么都做得出!”犹如道德法官,周贺南对着贵妃椅上的人严肃质问。
“没钱寸步难行。”林缦一言以概之,她困了,翻过身去只想早早入睡。
“那你的意思是鼓励穷人去偷去抢?”
“我没偷也没抢。”
“偷人也是偷。”
“我刚才那个叫偷人?”林缦被折磨得睡意全无,推开被子坐起来。
他既然这么想吵,那她就奉陪到底,吵到友情一滴不剩、回忆都成痛苦,也许就能稳稳安睡到天明。
“周贺南,麻烦你自己想想,以前你在夜店左拥右抱,当着我的面跟人接吻,我说什么了吗?”
“那时候还没结婚。”
“可是我们订婚了!”
“你给我下套我才会求婚!”
“那你可以拒绝结婚把我赶出去啊!为什么宁愿堕落都没胆子和我离婚呢。周贺南,你就是爱折腾些没用的东西。看起来全世界你最苦最可怜,其实呢,你他妈就是既不肯放弃你家里给的东西又要寻求自由。有本事的话你和余灏一样自己开个公司啊,到时候难道你爸你妈还会扒拉着我不放,要我在你家一直做童养媳吗!?”
“童养媳?人家童养媳是不会给主人家里戴绿帽子的。这么看得起余灏,你怎么当年不给他下套,让他给你做老公呢!”
“周贺南,你能不能就事论事。”
“我说的不是事实嘛。欲擒故纵,当年你对我也玩过这个戏码。”周贺南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悟地继续发言:“仔细想想,你当年在我身上真是花费了不少的聪明才智啊。”
“你!你就应该在非洲被狮子吃掉!”
“狮子不舍得吃好人。”周贺南喜欢被激怒的林缦,这样世界上就不会只有他一个人难受了。他歪着头,笑意更深:“所以周太太,你这辈子千万别去非洲见狮子。”
“你真的是无理取闹!”林缦讨厌应付周贺南,胡搅蛮缠,东打一枪西打一枪。
“我这是合理生气。哪个男人不介意自己老婆被摸。恶心。”
男人的劣根性显露无疑。我不爱你,甚至背着你在外面养着小三小四小五,但你依然要为我守住贞操。
九年制义务教育应该将这一条写入教材。爱和尊重是相互的。
“你摸其他女人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恶心。”
“别老是翻旧账!这几年我顶多摸过母老虎母角马母狮子!”
“呼——”幼儿园水平的吵架让人头疼,林缦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好像真的有母角马在她脑中奔腾而过。
“我不给他揩油,当面跟他吵,你觉得有什么好处。项目上十几个人跟着我,年终绩效就靠这些单子一个个做起来,我为了自尊为了脸皮,就要让大家心血白费吗?”
“周贺南,你也上过班的。当年你被人劝酒,喝掉一整瓶二锅头,难道不也是无奈吗?”
之前那几段话耗费了太多力气,她此刻的语气里倦意绵长,将周贺南带回从前。
那时他有大男人觉悟,从来挡在林缦身前,客户再难缠,也只让她喝两三口红酒。
要是她聪明到可以骗他一生一世,其实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吧。
“还有两年不到,我的劳动合同就到期了,到时候我会离职,也会配合你离婚。周贺南,相识一场,我觉得你还是认真点工作。等你能撑起这个家了,无论你想娶谁、想做什么,都可以自己决定。”
这也是她对自己的愿望,不要长年累月被命运驱使,至少做一天自己的主人。
“希望你不是又在骗我。”他声音很闷,像一只瘪掉的鼓。松软的鹅绒被蒙过他的脑门。
林缦有时候觉得他也很可怜、很无辜,像一个着华服美衣裳的英俊人偶。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当年才会中毒般地选择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陷落沼泽。
能找的茬都找了一遍,自觉无聊又费力的周贺南收起了怨气,开始老老实实干活。
林缦,或者说林缦背后的徐婉仪正式对他进行接班人式的职场培训。
他脑子不笨,又有基本功,上手很快。
渐渐地,在一些商业宴请中,周贺南占据了主导位置。他的体能,还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的确比林缦优秀。
林缦看着酒杯中的五谷杂粮汁,是周贺南对她最高程度的照顾,而她已经感到知足。如果是这样的日子,那么熬到离婚那一天也不算太痛苦。
上厕所的间隙,身旁的女人忽然对着镜子大叫。
林缦当时正在对镜整理妆发。她用雅诗兰黛Envy系列唇膏,110色号,纯真杏子,可以让自己显得成熟稳重而且无辜。她被吓到,但还好没有把口红画出唇外。
“你是——林……?”女人所有力气用来皱眉毛,可用光力气也没憋出正确答案。
林缦看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想这就是一孕傻三年吧。
“你是我们班的那个大队长!”女人的手指上还留有美甲的成果,差一点点就要戳上林缦的脑门。她还是没有想起林缦的真名,不过她记得很清楚,他们班上有一个读书特别好的大队长,大脑门,乌黑马尾,所有老师都喜欢她。
林缦在老同学的眼里,就是一个优秀的符号。
“你是春华中学的吗?”林缦肚子平平,可好像也有点傻乎乎的前兆。
这不能怪她。
高中毕业后,林缦几乎将自己踢出了从前的关系网。
念书时的她有着比同龄人更重的功利心,眼里把成绩和三好学生的名头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和大多同学都是关系平平。而毕业前那场故意被人挑拨的误会,更是让孤立无援的她名声扫地。“林缦”的名字甚至在早早确定的优秀毕业生名单上被无情划去。
刚满十八岁的她还没学会和敏感相处,她常常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探究的嘲笑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一张嘴不肯解释,索性断舍离。
阔别多年,这些人难道要去而复返吗?
林缦愣神的时候,女人兴致高涨地自我介绍道:“我是郑佳雯呀,周贺南的同桌!”瞧,就算成了大肚婆,还能把周贺南记得这样清楚。
好看的皮囊真是功不可没。
林缦终于想起她是谁,那个一会儿追《加油好男儿》一会儿又迷EXO的女生,还自封周贺南后援会的创始人。
不过怎么完全变了样。原本一米五几娇俏的小个子甜美女生现在像是一尊活佛,母性光辉照满整间厕所。
“我记得你的。”林缦微笑,然后问了个很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怀宝宝了啊?”
“二胎!”郑佳雯两根肥嘟嘟的手指立了起来,她抱怨着,扁着嘴,脸上却是化不开的笑意。
“真幸运。”
“你不是早就跟周贺南结婚了吗?你们还不准备生吗?”容貌会变,本性难移,郑佳雯还是说话不过脑子。
被冒犯的林缦只在心尖上划过一点点膈应,然后找了个通用借口敷衍过去:“太忙了。”
她忙着挣钱,他忙着找自由,孩子不会选择他们当父母。
“我还有客户在,有机会再聊。”烘手机暂停工作,林缦挥了挥手,一脸抱歉地就要走。后面是郑佳雯的叫喊“诶呀,留个微信再走”,她权当听不见。
狭长的走廊,昏暗的灯光,林缦的回忆被郑佳雯开启,她逼自己不要回想,于是短短几步路被她走得横冲直撞。
“什么表情啊?”还好撞到的人是周贺南,她可以不必负罪。
“生理期?”周贺南的脖子探过来,林缦几乎可以看见皮肤下的青紫色血脉。她烦躁地推开他:“合同签了没有。”
“没签我敢出来?”周贺南往后退了半步,懒懒地双手抱胸:“你就不能有点女人样吗?”
林缦瞪了他一眼,她最讨厌他没有分寸的距离感,有时近,有时远,有时触手可及,有时又消失不见。这让她摆不准自己的位置。
来不及进包房,郑佳雯已经追上来,带着她的肚子,看得林缦心惊肉跳。
“周——贺南!真的是你!”这种激动比刚才见到林缦的要夸张一百倍、真情实感一百倍。
这让某人很得意,昂着下巴向林缦示意自己至今拥有广阔市场。
无聊透顶。
林缦的情绪控制失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难怪你刚才走得那么快。”郑佳雯的嘴巴呱呱呱地说个不停,她比周贺南还要没有分寸感,直接把手绕在了林缦的手臂上,“你放心,我都当妈妈了,不会抢走你老公的。”
我不是,我没有。
偏偏周贺南在她否认之前先行落井下石:“林缦一直这样,你别介意啊。”
她怎样?她任由他跟断线风筝一样从赤道飘到南极,越七大洲四大洋,他还不满意。
但林缦已经不是春华中学那个会当场跺脚翻脸的高傲学霸,她被同化了,万分不爽时仍会赔笑:“是真的有客户在啦。这样,我让周贺南在这儿陪你叙旧。”
她那一副“别客气,拿去用”的样子让周贺南误以为自己是只鸭子。
他咬牙切齿。
她视而不见。
“你们夫妻两个对着孕妇打情骂俏有意思吗?”郑佳雯嚷嚷。她指着走廊尽头的大包房,利用孕妇特权命令道:“今天同学聚会,你们两个完事了一定要过来喝一杯!哪有毕业之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呀~”后半句像是抱怨像是撒娇。林缦感慨,是不是这样的女人都会被婚姻之神眷顾,成为幸福母亲。
“好吧。”她看着自己被勒紧的胳膊,无奈点头。
她已经不会轻易地拂人意。
将客户一行送到车库,再递上两张蟹券稳固彼此关系。今日大功告成。
林缦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粗鞋跟笔直地向前走,TORY BURCH的金色标识在不显眼的地方发光。
“有这么冷吗。”周贺南半靠在电梯上。他没穿外套,只在白背心外面套了件英国灰的棉质衬衫,袖口被他随意卷起。
刚才在席间,客户不断说他身体好。
身体好,精神好,就显得公司产品好。
林缦觉得他天生就吃销售这碗饭。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热比冷好。”
“待会儿在老同学面前你也准备这种态度?”周贺南几乎可以保证明天他们夫妻情变的小道消息会在高中圈子里散开。
“不。”她摇头,信心满满,“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我就乖乖站在你身后。”反正她少女时代就不怎么爱搭理人,长大之后成为一个文静沉默的女人也是顺理成章。
算盘打得真是又好又快,该利用他的时候一点儿都不犹豫。周贺南愤懑,大步甩下她。
厚实的大门背后,是林缦曾经逃离的世界。
“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居然勾引好朋友的男朋友!”
“你们不知道她初中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嫁给有钱人吗?”
“难怪一直拿臭脸对我们。”
“这种人读书越好越可怕,她爸妈怎么生得出来。”
……
喧嚣声中,人们说了什么完全凭借想象。
“怎么了?”周贺南的气息在她的脖子间环绕,她不自觉挪开一厘米,然后扬起唇角、拿起红酒杯,与面前的人们一一碰响,“好久不见。”
一切控制得礼貌而周到。如果周贺南那只手没有趁机环住她的腰的话,她觉得自己可以表现得更加自然。
他又来了,把她当成几十亿分之一,随意撩拨**。
可她爱面子,火气只好放在心里。
这个年纪适合成家适合立业,能拨冗参加同学聚会的人并不多,能撑到最后环节的人更是寥寥。
作为组织者的郑佳雯倒不觉得挫败,扬言明年的十周年同学聚会一定要到齐。她兴致冲冲,好像把从前追星的劲头都放在了这件事上。
“你们一定会来的哦。”
盛情难却,林缦抿着嘴笑笑。
郑佳雯觉得自己搞定了最困难的老同学,心情大好,拿起桌上最近的杯子就要干。
“不许喝酒。”她的丈夫眼疾手快地将红酒杯换成玉米汁,并且在郑佳雯耍小孩子脾气前,哄道:“是我不好,不该把红酒杯放在那里的。乖!”
全场女同胞无不“哇”地叫出声。
要知道郑佳雯的丈夫陈奇在高中时可是个闷葫芦,要么写作业,要么PSP,简直是从日本宅男漫画里走出的主人公。
“郑佳雯,你是不是想把聚会办成秀恩爱大会啊?”还没对象的同学们很是不满。
结果郑佳雯把矛头转到林缦身上:“结了婚都这样的好不好,不信你们问林缦。”
“唔。”她眯眼睛,好像在深思熟虑。如果周贺南像陈奇对郑佳雯那样对待她——她会怀疑自己重生了,或者周贺南重生了。
“我对你不好吗?居然要想那么久!”原本在和另一个同学闲聊的周贺南忽然撑着头望向她,他就像委屈小猫咪,眼睛45度向上看,扇形的眼皮下是长而密的眼睫毛。
林缦挪开眼睛,怨妇一般感慨:“反正没有人家那么好。”
这个评价够给面子了。毕竟负分滚出的选手哪里轮得到和冠军相比。
“那我今天给你赔礼道歉,以后争取赶上人家!”他举杯,红色液体经过喉结滚到胃里。
是醉了吧,怎么连眼角都跟着冒起红血丝。
“别喝了,刚才跟客户已经喝很多了。”她移开酒杯,给他冲兑温开水。众目睽睽下,将贤惠妻子扮演得很好。
对面的郑佳雯又开始叫:“你们这种暗戳戳地秀恩爱才讨厌呢!”而陈奇在她旁边,不断嘱咐她要情绪稳定、心态放平。
真讨厌这种完美的参照样本,林缦才是真正的嫉妒者。
我希望周贺南渣得彻底、纯情得让世界不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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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的旁友们收藏吧。提前曝光的就这些。1月见!
@雷绍衡聂未江琎 谢谢你这么早就来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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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又来了,把她当成几十亿分之一,随意撩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