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生日那天开始,花善笑就感到自己发生了变化:五感变得异常敏锐,情绪也容易失控。她会因为耳中传来的剧烈响动半夜醒来,最后发现声音源头只是楼下公寓门前散落的传单随着夜风窸窸窣窣地拍打台阶。最麻烦的是触觉,只是身穿的衣服布料略微粗糙就让她浑身难受,以至于在家庭聚会上突然变脸,躲进餐厅洗手间大发脾气。
至今花善笑回想起那段日子还是心有余悸:她每天醒来,都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变得更加不像自己。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担心的家人带善笑前往医院检查。
立刻出了结果:花善笑拥有神启者体质,身体能力和五感都异于常人,也就是说,她觉醒为了俗称哨兵的异能者。
为了保护这些神启者、也确保他们的能力不会失控伤及普通市民,所有觉醒能力的孩子都要进入名为“塔”的组织接受训练,几年后根据能力倾向从事不同的特殊工作。
善笑一开始无法接受自己身上发生的异变。
她是近亲远亲中第一个觉醒的孩子,不论是本人、还是家人都没想过她有朝一日也会进入崇高而遥不可及的社会支柱组织“塔”。与其他神启者迭出的家庭不同,她并不想就这么潇洒地抛下过去的人生。但是与只是精神能力较为强劲的向导不同,觉醒后的哨兵几乎不可能在塔以外的社会上独立生存。
花善笑没有选择。
但她没有将这点不情愿表现出来。她一直是要强的、“别人家的”孩子。
更何况与她从小学开始就黏在一起的好朋友原好不久后也觉醒了神启者能力,只不过与善笑不同,原好拥有的是向导的精神能力。这也与周围人眼中她们两个的形象相符:从骨骼到眉眼都兼具英气与妩媚的花善笑在人群里也很惹眼,总是快步走在前面;而身高矮了一截的原好文静又会做人,每次善笑惹出什么不得了的事端都是原好善后。
“太好了,原本我还以为要变成一个人了……”原好一把抱住了她。
花善笑无奈地去捏好朋友的脸:“喂,哭出来也太夸张了吧,反正之后我们也会继续在一起的,好了别哭了啦。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啊哈哈,我好像只见过一次笑笑哭呢。”
“就算你那么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也不可能哭给你看的!”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揭老底了一阵,原好突然说:“笑笑,如果我们能成为搭档就好了!”
哨兵和向导互为剑盾。没有向导精神屏障保护和梳理的哨兵很容易因为过于敏锐的五感迷失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进入塔之后,所有的神启者的第一要务当然是寻找一个与彼此能力和性格适配的搭档。
“如果这样就最好了。嘛,小原你不想找个男搭档兼男朋友?”
“突突突然说什么啦--我和笑笑你不一样,不擅长和男生打交道。”
“不过如果和谁结成搭档,结果发现根本处不来,那可真是够受的--果然还是和女孩子搭档比较好。”
然而事与愿违,原好与花善笑的能力契合度非常糟糕。
“谁先找到搭档谁就请客吃饭哟。”花善笑笑眯眯地勾住原好的肩膀。
“好呀,不过肯定是你先找到,能力评级那么高,找搭档肯定很轻松的。我只有B+而已,可能要磨合一段时间了。”
原好说的是事实。
并不是所有觉醒哨兵能力的神启者都会经历善笑一样强烈的症状。那是极高能力的标志。进入塔一个月,花善笑已经被慕名而来的向导搭讪过数次。但她很快无心搭理他们。原因很简单:
花善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偏偏对方还同样是哨兵。
那是一节哨兵体能训练课。花善笑完成一圈障碍跑,可能是落地时没把握好平衡,右脚先落地承受了全部体重,顿时传来一阵抽痛。看起来是扭了一下。花善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就尽可能毫无异状地往场地边缘走,和其他完成训练的人一起坐在草地上。
眼前突然出现一瓶矿泉水。
善笑困惑地眯着眼睛抬起头。
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让她第一时间想起大型犬的少年向她微笑:“你没事吧?”
“啊?”
“刚才我看你落地的时候稍微踉跄了一下,走路也明显小心不让右脚用力,是不是扭伤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花善笑没想到有人观察得那么仔细,呆呆地接过矿泉水,第一反应是否认:“不,就稍微拉了一下,应该不严重。”
对方皱眉,挠了挠头发,突然提议:“嗯--既然这样,那么我感觉我有点中暑了,能不能请你送我去医务室?”
“??”
就在她愣神期间,少年已经支着她站起来:“教官,我们去一下医务室!”
“喂,谁让你自说自话的……”
对方侧头,露齿歉然一笑:“抱歉,我没法对受伤的人坐视不管。就当是让我耍个帅好啦。”
花善笑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低下头。
心跳吵得像飞机启航的轰鸣。
“大家的能力各有分别,塔不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大部分人都不会因为强弱歧视谁的,所以你不用那么努力地逞强也可以的。”
前往医务室的路上,少年冷不防说。
花善笑慢了数拍才意识到他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没有逞强……”
“那就当我瞎操心,随便这么一说,你也就随便一听吧。”少年将她送到医务室门口,“要好好休息,如果遛回场地我会再把你送过来的哦。”
“知道了,”善笑没辙地举手投降,“那个……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了。”
“季礼侑,季节的季,礼貌的礼……”少年在名字最后一个字上卡住了,“就是那个单人旁外加有无的有的侑,喏,你看--”
这么说着,他开始手舞足蹈地在空气中笔画着写起自己的名字。
“噗。”善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季礼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嗯,总之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诶你站住,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花善笑,不是吗?”对方促狭地眨眨眼,“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但你可是我们这届的大名人。”
“呃……”怎么说,花善笑竟然有些高兴,但心头又有些痒痒的。
“好了,花同学,下节课见。”
花善笑在医务室门口呆站好一会儿,才拉开门进去。
“发烧还是中暑了?”医务室老师抬头看她就问。
“啊?没有,就脚扭了一下……”
“这样啊,那你赶紧坐下。今天还挺热的,我看你满脸通红还以为又来一个发热病号。”
结果而言,这就是花善笑喜欢上季礼侑的契机。
非常简单、非常普通、非常俗套,让她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契机。
也许是因为他以温柔又敏锐的目光一眼看穿了她要强的伪装,也许是他蓬松柔软又清爽的头发在阳光下非常好看,也许是他偶尔流露出的孩子般的傻气,又或者只是花善笑第一次感到被谁保护了因此生出雏鸟情结般的依赖。
回头寻找喜欢的理由是没有意义的。
在她醒悟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每周与季礼侑共同的训练课上,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偷偷用视线追着他。
他的确没法放受伤的人不管。只要有人在他面前遇到困难,季礼侑都一定会伸出援手。
而她只是那其中之一。
如果是以前,花善笑早就不顾一切想办法和季礼侑拉近距离,从好朋友做起。
但觉醒的能力让事态变得复杂。虽然只是维持搭档关系的哨兵和向导不在少数,但搭档之间的牵绊和信任都是绝对的,哨兵与哨兵、向导与向导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因为有第三人搭档的原因变得复杂。
不,这些都只是借口。花善笑只是泛怯了。
越清楚季礼侑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她越清楚自己对他来说并不特别,甚至连“名人”的光环也不奏效。她害怕自讨没趣受挫。
那么窝囊不干脆,花善笑活到现在也是第一次。
自从医务室事件之后过了半个月,花善笑与季礼侑只维持着点头之交的淡薄关系。
“笑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啊?”
“你最近经常发呆诶。”
“明明是你经常莫名其买傻笑叹气,该老实交代的是你吧,嗯?”花善笑这么说着,捏住了原好的脸,“嗯?是不是?”
原好扑闪了两下睫毛,视线下压:“嗯……算是吧。”
“是谁!是谁!”
“小声点……”
“所以是谁啊,可以让我见见吗?话说你们进展到哪个地步了?”
“其实明天他和朋友都报名了进城做义工,问我要不要一起,但是一个人的话我有点不好意思……笑笑,陪我一起吧?”
花善笑想都没想:“你早点说嘛,我怎么可能陪你。诶嘿嘿,让我看看让你这么魂不守舍的死男人是谁,要抱得美人归可要先过我这关。”
然后:
“这是笑笑,我最好的朋友。今天陪我一起来了。”
“啊--”季礼侑看到原好身边的花善笑愣了一下,随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和花同学上同一节体能课。原来你们认识啊。”
“真巧,没想到还有那么巧的事……”善笑咧嘴。
“原来你们见过面,那太好了。”原好开心地晃着亲友的手臂。
明明是糟透了。
她看着季礼侑与原好开心地说着什么,不知道季礼侑说了什么,原好瞪他一眼,别开脸去,季礼侑伸手揉了揉原好的头发,又很突兀地收回手。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嗯……很温柔,但又很坏心眼。”
--“这两个形容词可以并列吗……”
善笑想起刚才来时和原好的对话,感觉自己要被扯开了。
这算什么啊!
待在一起太久连对男生的喜好都同步了吗?
花善笑别开脸,动作一顿,视线回拨。
刚才没发现,季礼侑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由于他一言不发,花善笑直接把他当做路人忽略了过去。而此刻,对方正眯着眼、毫不掩饰地盯着她。
有季礼侑衬托,这个少年显得愈发像是阴沉的集合体:险些遮到眼睛的额发,轮廓纤长略微上挑的眼角,不苟言笑的表情,略微不合群的古怪站姿。
季礼侑将这少年往前一拍:“啊,忘了介绍了,这是我发小夷承。”
原好补充:“他也是向导,和我有两节课是一个班的。”
夷承:“……”
花善笑:“……”
“喂,好歹自我介绍一下啊。”
“我叫夷承,今天是被季礼侑硬拽过来的。”
“你好……我叫花善笑。”
“……”
“……”
总觉得,和这位向导君本能地合不来。
季礼侑回头:“该上车了,阿承,我们坐一起?”
“不,我和那个女的一起坐后面,你们坐一排吧。”夷承拽住花善笑。
原好有些困惑地和花善笑交换眼神:“诶?夷同学?”
眼看后面等待入座的人流堵塞,季礼侑无奈地叹息:“拿他没办法,原同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坐一排吧。”
“啊,好。笑笑,你没问题吧?”
花善笑挤出一丝微笑:“没问题。”
然后转头对着夷承冷嘶:“放开我,痛。”
夷承一言不发地松开她,在巴士最后一排一落座就塞上耳机,表现出百分之一百的“不要和我搭话”。花善笑翻了个白眼,也塞上耳机。
到抵达目的地为止,花善笑和夷承之间的对话数为零。
下车时,原好和季礼侑先走了一步,和花善笑之间就塞进数个人。
“你离季礼侑远一点。”
背后突然传来语声,花善笑差点跳起来:“哈?”
夷承依然摆着扑克脸:“我让你不要对他打歪主意。”
花善笑的火气被他点起来:“干嘛?你喜欢他还是什么啊?”
对方竟然点点头:“嗯,我当然喜欢他。”
“??!”
“但我也喜欢原好,所以我不会让你在他们之间插一脚的。”
“你有病吧。”
夷承耸肩:“你喜欢季礼侑,太明显了。但你没有机会。”
花善笑扯住对方,咬牙切齿地贴过去:“小原喜欢的人不是你,是季礼侑,你也没有机会。”
夷承的瞳仁收缩了一下。
花善笑满意地松手,把他推到一边扬长而去。
谁都没注意到她的指尖擦过他手背的时候,有电火花炸裂般短促的反应。
如果那时,她或是夷承注意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