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祁恒独自走到僻静处,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有月亮的时候,漫天的星辰会显得稀疏。
零落地洒在辽阔的夜空中,不容易看的真切。
和易淮的谈话内容一字一句在祁恒脑海中播放,隐匿在事件背后的那个人,也如同天上的星子。
一闪一闪,勾的人心痒。
却无法真正捕捉。
易淮效忠的人是谁?
那人为何要让易淮来帮他?
又为何不肯亲自见他?
祁恒倚靠着巨大的石头,半仰躺在地。
他尝试着把时间线拉远,寻找出所有的不正常之处。
易淮的人际关系简单,一个兄长,一个至交好友。
似乎都不太像。
易淮说起那人时语气仰慕、崇敬,应当不会是如此亲密的关系。
对了,易淮正是为了救自己的兄长才来投靠他的。
如此说来,易江也许是那人做的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创造一个让易淮顺理成章接近他的机会。
而易江是因为得罪了沈明泽,被徐进找了个错处关到巡抚司。
这个局,竟然连沈明泽也算计进去了。
有这种本事的人可不多,会是谁呢?
难道是……
祁恒猛得坐直,脑中思绪万千,渐渐勾勒出“那人”的身影。
——文国公,文煦之!
文国公忠于皇帝,也许也是因为害怕引起皇帝的忌惮,所以表面上不能支持他。
但暗地里,却为他发掘了易淮这样的人才,又想办法把易淮送到他身边,让易淮辅佐他。
如果那人是文国公,也就无怪易淮会那样尊敬他,甚至说出“比起那人,他(祁恒)差的太远了”这种话。
文国公品性高洁,满腹经纶,他亦是自愧不如的。
一切都对上了。
祁恒得意地想:易淮啊,虽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但还不是被我猜到了?
看来那折《少年游》的话本,也是国公的手笔了。应当就是为了提醒他,结果被那奸臣沈明泽利用。
但国公纵使不能亲自提醒,为何不让易淮告诉他?
……或许国公还有别的考量吧。
他受国公照顾颇多,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除此之外,易淮瞒着他的绝对不止这一件事。
祁恒想起,易淮曾有两次特别大的情绪波动,都是在他骂完“奸臣”之后。
这很不对劲。
易淮向来冷静自持,端的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傲然,即使生气也不会失态。
可偏偏两次,在他提完“奸臣”之后,易淮都极其强硬地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你别这么说他”。
易淮和沈明泽之间,一定也有秘密。
或许,或许……
祁恒起身回营地,安全起见,他最好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待太久。
解决了心头一大疑惑的祁恒心情极好,脚步轻快。
他想,从易淮的态度来看……
或许,沈明泽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坏。
*
远在京城的沈明泽又吐出了一口血。
宋笙赶紧扶着他坐下,为他端来茶水漱口,见他没有再咳嗽吐血,才稍微放下心。
宋笙半跪在沈明泽身边,仰着头恳求他:“大人,我们请个大夫来看看,好不好?请最好的大夫。”
沈明泽垂下眼,看见他仍有余悸的担忧眼神,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快穿过上百个世界,早已不算年轻。
宋笙的年纪对他来说,就像个孩子。
他一边将宋笙扶起来,一边温声安慰:“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文煦之还站在一旁,见此场景惊疑不定,他犹豫地开口:“你……你怎么了?”
沈明泽病得很重?
他为什么不让请大夫?
还是请过了发现治不好?
而且,宋笙看起来也很奇怪,他似乎早就知道沈明泽的身体状况。
文煦之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有把握,一定是趁他病要他命,可宋笙却是很真情实感的担忧?
“暂时死不了,让国公失望了。”沈明泽冷声说。
他今日穿着一身白衣,尽管刚刚吐血时很小心,但还是有血迹溅落上衣摆。
鲜红点缀在大片纯白上,瑰丽又不详。
沈明泽接过宋笙重新为他倒的水,微微润了润嗓子。
“国公不是希望本官放人吗?可以。”他淡笑着起身,宋笙赶紧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唯恐他出事。
沈明泽站在文煦之面前,轻声地说:“老师,您辞官吧。”
也许是因为太过疑惑,文煦之发觉自己竟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愤怒与绝望。
只是……
这个条件一答应,他就真的,再不能为庆朝做什么了。
沉默许久,文煦之问:“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可算不上君子。”文煦之讽刺
这话刚一出口,就看见宋笙站在沈明泽身后,用责怪和气愤的眼神望着他。
沈明泽不置可否,淡淡言道:“一个官位,换一个人。”
文煦之咬牙切齿:“我哪有那么多官可以辞?”
“国公一派有多少人,我比您清楚。”
沈明泽似笑非笑,“所以,老师还有一个选择。——让那些大人全部辞官,我可以放了所有同僚,但是,你们要发誓,”
他一字一顿道:“我在一日,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入朝为官。”
“你想把控朝堂?可你已经一手遮天了,就不能给庆朝一点活路吗?”文煦之心如死灰。
沈明泽轻笑:“老师要这么想,学生也没办法。您是君子,想必之后不会出尔反尔?”
“好好考虑一下吧,王大人的命,就掌握在老师手里了。”
文煦之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你别叫我老师,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收了你这个学生。沈明泽,你不配为人!”
宋笙眼睑颤动,忐忑不安地偷偷看了看沈明泽。
这人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神漠然,脸色是如雪一般的苍白,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气。
宋笙眼眶一热,觉得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低下头,死死咬住腮帮,拳头也无意识地攥紧。
这些话他也骂过的。
他骂他丧尽天良,咒他不得好死。
他好像成功了,这人如今病殃殃的,药石无医,死气沉沉。
……宋笙,你真的该死!
倘若诅咒真的能够应验,为什么不应验在你身上?
一千个一万个宋笙的命,都比不上一个沈明泽!
巨大的愧疚感扑面而来,将他淹没,他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
“宋笙?”
那人带着关怀的声音传来,他混沌的思绪慢慢清明。
宋笙低着头,发觉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沈明泽刚刚敏锐察觉到身后那人状态十分不好,像是陷入了什么梦魇。
如今看他似乎已经恢复过来了,就没有多问。
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一块不能触碰的伤疤,旁人没必要寻根究底。
“你先下去吧,我和国公单独聊聊。”
旁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在你最痛苦时拉一把,再予你一个独处整理心境的机会。
之后,是将伤疤撕开重新上药,还是缠上绷带不去看它,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谈不上勇敢与懦弱,因为这是属于你的经历,所以如何对待,无人有权置喙。
宋笙低低地应了声“是”。
直到走出书房,才用手捂住眼睛,放任眼泪浸湿衣袖。
宋笙啊宋笙,但凡这人的病,有一分是你造成的……
你拿什么赔他?
你拿什么,赔天下人?
*
文国公出来时,看到宋笙拿着扫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宋笙。”
文煦之愧疚极了,“你且再忍忍,会好的。”
宋笙听到声音回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曾经很尊敬这位老人,敬他才高德厚,敬他碧血丹心。
可今日却不可自拔地对他生了一丝怨怼。
宋笙自嘲地笑笑。
哪里是气对方,分明是气曾经眼盲心盲、背恩负义的自己。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能说。
他没办法回到过去打醒自己,也没办法在现在提醒任何人。
宋笙苦涩说道:“国公,您也是,再等等,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只是那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好了。
文煦之觉得他这话似有深意,联想到他经常出入沈明泽的书房,或许知道些什么,于是追问:“你……”
“你们在聊什么?”
仿佛一道冷风吹过,两人寻声望去,便见沈明泽不知何时也走出了书房。
他站在背光处,神色晦暗不明,只能看见他瘦削的身影。
宋笙赶紧放下扫帚,慌慌张张。
文煦之担心沈明泽会因此怀疑、责怪宋笙,连忙开口解释:“不关他的事,宋笙什么都没……”说。
话没说完,瞥见宋笙着急忙慌地进屋,取了一条披风为沈明泽披上,忧虑地说:“大人,外面风大,你怎么出来了?有事你让我去办就是了。”
文煦之瞠目结舌。
沈明泽默默收回了原本想好的台词,平静地说:“更深露重,国公慢走,本官就不远送了。”
还是赶紧送客吧,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糟。
*
文煦之满怀不解地离开了丞相府。
重新穿过寥落荒败的小巷,还未至出口,便能听到大街上传来的鼎沸人声。
眼前歌舞升平,极尽繁华与热闹,可文煦之知道,这些不过表面虚影。
庆朝如今已腐朽入骨、积重难返了。
积重难返,要如何才能补救?
大厦将倾,可有人力挽狂澜?
文煦之叹息着走远。
他或许等不到了。
八街九陌,软红十丈。
醉生梦死。
系统(掏书):呐,给你,好好学学,不要翻来覆去就那一句台词了,丢反派的脸!
沈明泽:《渣男语录》?
系统:没错!渣男,一听就很坏。
沈明泽:好的。
*
沈明泽:你要是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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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蠹国害民的乱臣贼子(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