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丙舍,忽然在清晨迎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身上的青衣,足以彰显他的身份。这是含章院中的一名高阶弟子,而且还是领了差事的那种,一般跟在夫子和长老身后做些辅助的活儿。
萧舜卿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当青衣弟子开口道明身份后,并没多少意外的表情。
只是,像这样的老弟子,竟然会对一个新入院的弟子殷勤至此吗?
萧舜卿拱了拱手,礼貌应道:“劳师兄记挂,我已无大碍了。”
青衣弟子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欣然道:“那便再好不过了。恰好,今日道君有请,劳师妹到瑶光殿一叙。”
“那便烦请师兄带路吧。”
“请——”
瑶光殿是含章院的正殿。院中的重要集会,以及长老执事们的议会,都在此举行。
萧舜卿上辈子还未做仙尊时,时常在此召集院中的长老和先生,共同商议含章院的未来。
彼时,又怎会想到,经年之后,她会以另一种身份来到这个地方。
光阴已走过了几百个年头,但此处倒是与那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唯一让她感到有些陌生的,也便只有殿外院子正中央放着的那尊石像了。
那尊石像一手握剑,一手掐诀,衣袂翻飞,长发飘飘。什么都好,只是眼神太过漠然,太过冰冷,太过目下无尘,好像她俯瞰的不是百态人间,而是众生蝼蚁。
“不可对仙尊像不敬。”青衣弟子在旁提醒。
那是她的塑像?萧舜卿满脸愕然地睁大眼睛,吃惊地打量着那尊塑像。
那竟然真的是属于九霄仙尊的脸。而且……几乎一模一样。萧舜卿刚刚没注意到,只是因为被石像的眼神吸引了注意。
“师妹?”
“抱歉师兄,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逼真的仙尊像,一时有些入迷了。”
青衣弟子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解释,继续引她入殿。
昭宁道君不知何时已在殿内等候。
青衣弟子吃了一惊,连忙示意身后的师妹跟自己一同见礼。
“不必。”昭宁道君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两人。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广袖白袍,只是不曾束冠,只在发尾处用云水碧的竹纹发带粗略地固定。
若是再请出他的本命剑霜寒,那么,这便活脱脱是一个话本子里惩恶扬善、仙气飘飘的小仙君了。
即便昨日已经见过,但萧舜卿依旧觉得尴尬无比。心虚之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幕篱。
她的动作落入沈鸣鹤眼里后,清雅绝伦的白袍道君略有些无措地摩挲着自己的指尖,俄而道歉:“昨日是我唐突,望海涵。”
应该是在为昨日故意掐诀,打落她幕篱的故事道歉。
萧舜卿权当不知,茫然抬头,小声问道:“道君在说什么?”
沈鸣鹤便不说话了。几息之后,才僵硬地转移话题,问候她的身体情况。
皓齿明眸的少女似乎很是受宠若惊,弯弯眉眼道一声很好,又谢过道君的关怀。
而后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引路的青衣弟子已经离开,殿中只剩两人,甚至连个打圆场的都没有。
萧舜卿心里更没底,只好拱手一揖,小声问:“不知道君……”
沈鸣鹤收回目光,再次摊开手时,右手便多了一枚朱红色的符牌。
这枚小令牌与她印象中的弟子令牌并无二致,只是,似乎多了点防御阵法的气息。
对方似乎并没有要给她亲自戴上的意思,萧舜卿便微微弯腰,伸手去接,“多谢道君。”
即将将符牌捏在手里时,萧舜卿隐约感觉到,那只带着寒意的手轻轻地拂过了她的手腕。
这小狼崽子,多半是故意借这时机,来探她的脉。
不过,再怎么探,她这副身体也只是一个堪堪二十的小姑娘,是一个刚刚筑基的小菜鸡——和“九霄仙尊”她老人家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萧舜卿半点儿不慌,接过符牌便系在了腰间,扬扬唇角,正要告退,神魂深处却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呼唤。
还没等她想清楚原因,耳边便忽传来了一阵穿透力极强的金属震颤之音,悠远苍茫,肃穆沉郁,又好似夹杂了一些轻快的喜悦,像是经年等待之后,终于见到了久别重逢的故友。
萧舜卿陡然一惊……她想起来了,是玲珑塔!凭神魂上的感应,玲珑塔应该就在不远处,被供奉在这瑶光殿里。
这是她最早在秘境中契约的法器。因为玲珑塔只能做镇守之用,于她并无什么用处,她便将玲珑塔放在了含章院,用来防御宵小侵袭,以及敌军进攻。
后来,她手上可用的法器越来越多,也就更不会想起这么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玲珑塔了。
要不是今日……她估计永远都不会记起这个被她丢在含章院的法器。
萧舜卿眸光微动,好像十分好奇,正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穿着月白弟子服的姑娘,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身边气息越来越冰冷的道君。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但沈鸣鹤是绝对知道玲珑塔和九霄仙尊的关系的。
看了许久热闹的系统不由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地调笑道:“哈哈哈翻车了吧。果然啊,做人还是不能太海王。”
果然还是如此聒噪。萧舜卿恨恨不平地想,她就非得带上这个碎嘴又没用的系统吗?退一万步来讲,穿书局真的不能设置一个永久禁言系统的功能吗?
“我……道君……”
“玲珑塔有异动,你且先待在这儿,不要乱跑。”沈鸣鹤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召出霜寒宝剑,扬长而去。
萧舜卿还没来得及提出异议,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四象阵内。以她现在的修为,想要破开昭宁道君的法阵,无异于痴人说梦——除非动用神魂力量。
可破除之后,要怎么解释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而且,这又不是什么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何必多此一举。
萧舜卿打定主意,要等沈鸣鹤回来。面上虽然平平淡淡,心里却是波澜起伏,思绪万千,一会儿摸着法阵,忆起这四象阵还是自己教给他的阵法,思考如今这境地,能不能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一会儿看着院中的塑像,猜测九霄仙尊在人们眼中的形象。是修真界普遍认为仙尊冷漠不好相与呢,还是那雕刻石像的人,认为她不近人情?
一会儿又想等沈鸣鹤回来之后,便会发现四周根本没有什么贼人。玲珑塔有异动,完全是因为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主人。那她要不要承认自己的身份?
是装失忆,还是直接坦白,言明苦衷?如果选择说明身份,那之后是直接拒绝他的情意,并为当年之事道歉,还是装糊涂,继续做清清白白的师徒……
萧舜卿心如乱麻,甚至连脚步声也没注意。
直到那片霜白的衣角映入眼帘,她才恍然惊觉:沈鸣鹤已经回来了。
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很大的变化,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微拢的眉峰上,像是凝着一片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立定,抿着唇收了阵法,看她拍拍衣袖站了起来,而后低垂下眉眼,淡声道:“无需忧虑。只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族宵小混了进来而已,你……回去吧,往后好好修炼。”
萧舜卿本应为这惊人的巧合感到高兴,若非这几位暗中潜伏的魔族修士,她现在还不知要面对怎样抓马的情况。
可当她抬眸,见到那双在骄阳下闪着水光的凤眼时,萧舜卿不由有些发怔。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却又再次落空。得而复失,这对一个默默等待了几百年的人来说,该是怎样的残忍。
可他从始至终,也未曾做错过什么,只是在执拗地坚持着一段得不到答复的情。
*
接下来的几天,萧舜卿都未曾再见到过昭宁道君。她的生活和其他弟子没什么两样,白日去修习自己选定的课程,晚上回小屋修炼。
唯一有点儿特别的,也就是晚间总是不请而至的小猫了。
萧舜卿满足地将脸埋进了灵猫蓬松柔软的肚子里,被一爪子呼开之后,又笑嘻嘻地去摸小猫雪白的毛发。
玉团儿睨她一眼,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开始打盹儿。
“好了,你该回去了,不然就要被你现在的金主发现了。”吸完猫之后,萧舜卿心情大好,笑嘻嘻地赶客。
小猫恼怒地瞪她一眼,瞪大的眼神,活像是年少无知的姑娘在看薄情寡幸的负心人。
“喵呜~”
——他这几天不在,回仙宫去了。
“他回去做什么?”
雪白的灵猫摇了摇头,并没给出答案,但告诉她沈鸣鹤这些年很少回仙宫。而且,两百年前,便和仙宫闹得很不愉快。
正手贱地揉玉团儿肉垫的萧舜卿听到这话后动作一滞,几次鼓足勇气,终于问出了口。
“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白猫是天地灵物,聪慧无双,但对人类世界的了解到底不多,也不太明白对于修真者来说,怎样算好,怎样算不好。
玉团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开口。
萧舜卿静静地听怀里的小猫细数每一件事。
——他话越来越少了。
——身上似乎经常带伤。
——身边时常会出现一股奇奇怪怪的气息。
……
——前段时间,他好像是准备闭死关的。前几天出关之后,更不爱说话了。
听到这里,萧舜卿紧紧蹙起了眉,“闭死关?”
一般来说,只有那种年寿将近,而突破渺茫的人,才会选择闭死关。
以沈鸣鹤的年纪和修为,何必要像他们一样,搏这一线渺茫的生机呢?
萧舜卿当即就联想到了之前的幻境。
如果她不曾因为意外回到这里,他是不是……不打算再离开水月境构造的幻境呢。
此念一起,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这份情意,比她所想象的,还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