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多时日,便来到了四季山庄所在的地界,此后果真一路坦途,再未遇险,一行人马也不再急着赶路。路上毕大叔对我关怀备至,一直没话找话儿地给我聊着四季山庄的事情,我知道他这是希望我这个已经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能尽快熟悉新的安身之处。
听毕大叔讲,四季山庄的女主人出自云南赫赫有名的医药世家昆明韩氏,祖上便与神医谷,以及江湖上的各路杏林好手互通有无,多有走动。韩氏有二女,长女名素问,远嫁给了执天下机关术之牛耳的龙渊阁阁主龙雀。次女唤灵枢,嫁与名动天下的白衣剑主秦怀章。这四季山庄便是在原韩氏杏林山庄基础上扩建起来的。庄上不仅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稀世草木,更有各色花树,四季如春。除此之外,因着龙渊阁主夫人的缘故,庄上亦有各类隐藏的防御机关护佑,多拜龙渊阁所赐。四季山庄正是有了这些暗藏杀机的隐蔽手段,才有了表面上世外桃源般的一派祥和宁静。
听着毕大叔的描述,我竟也对那“春遇杜鹃花海,夏赏凤凰花开,秋来丹桂飘香,冬有寒梅映雪”的四季山庄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期待。除了即将面对新环境的忐忑,更加让我忧心忡忡却无法知晓的,是那连续两次挡在我面前的周小公子的境况。比起他的病情,我更担心他能否承受住家世剧变,父母双亡的沉重打击。毕大叔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心思缜密,细致入微,他不用花心思也知道我的担忧何在,安慰我说,“子舒少爷的急烧大约是退下去了,只是自清醒后便一直不言不语,也看不出悲喜。有些事是需要时间慢慢消化的,就等回山庄后再慢慢调养恢复吧。”
晌午时分,一行人马已经行至山庄近处,这是一处群山环抱,密林掩映的开阔所在,想是早已有人回庄通报,此时旌旗飘飞,山门大开,已有管家携山庄众人在门口迎接主君的归来。下了马车,我在人群中偷偷瞥见一道颀长消瘦的矮小身影翩然飘过,无法想象短短两天功夫,那个曾经丰神俊秀如神仙般的小公子,竟憔悴到仿佛一碰就会支离破碎。秦庄主赶紧命人先将周公子带下去安置,又交待管家安排人带我下去梳洗一下,其余人等,有条不紊,各行其是。
管家安排的嬷嬷十分和善,在她的帮助下我退下了一身的破衣烂衫,洗去了满身的脏污泥泞,除去了多日的舟车劳顿。嬷嬷说庄上收的都是男孩子,所以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出套合适的女孩儿衣衫给我,便拿了一套男童的弟子装让我先换上,虽说是弟子装,布料已是我平生仅见的舒适了。嬷嬷又麻利地给我扎了两个垂髫小髻,等拾掇利索了便带我去见庄主和夫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四季山庄的女主人,名门淑女灵枢夫人。夫人虽一身素服,全然不着珠翠首饰,仅用一支造型古朴的鹤形木钗束髻,周身的气度却自是不凡。未见人影先闻笑,她一笑,便如一盏全然绽放的白色山茶花,大方优雅,明媚真诚又不失娇俏。只听她娇嗔地说道,“这次到底刮得什么风?竟能让夫君带回来个女娃娃?之前求了你那么多次都不成,不是说四季山庄不收女徒弟么?”
“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娃儿是子舒要我带回来的。”
“什么?那一板一眼的孩子竟能主动为这女娃儿求情?”
“没错,正是子舒求我将她带回山庄的。我与子舒躲避追杀时误入了这女娃儿的屋子,那么大的雨,屋子塌了,她吓得一个人在外面淋着雨哭,着实可怜呐。后又因帮我们隐瞒行踪害她得罪了全村儿的人,连累她再无容身之地,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得把这孩子带回来。”
“啊?竟是这样么?!那倒是我们对不住这孩子了。”
“夫人,详情待日后再叙,你先看看孩子吧。”
“夫君,你知我素来喜欢女娃娃,这女孩儿如此仗义,倒叫人可敬可怜,我必定视如己出,绝不亏待。”
说话之间,嬷嬷已将我引了过来,灵枢夫人蹲下来打量我,她一靠近便有一股好闻又熟悉的味道传来,不是惯常女眷身上的脂粉气,而是我这乡野孩子最熟悉不过的草药香,想是常年料理草药浸染所致。她面带微笑,和蔼地说,“你这孩子还怪标致的,就是太瘦了,几岁啦?”
“八岁。”
“那霄儿可就有姐姐了,”灵枢夫人一边说一边朝手,喊到,“霄儿快过来,来见见小姐姐。”
一个容貌肖似灵枢夫人,却身强体壮的小男孩儿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竟是和我同样装扮,亦是一身山庄弟子打扮。那小男孩儿打量了我几眼,理直气壮地说,“她才不是姐姐,她都没我高,也没我壮,她是妹妹,我是哥哥。”
灵枢夫人被男孩儿孩子气的话逗得眉眼弯弯,巧笑倩兮,“霄儿竟说傻话,你六岁,她八岁,你再高也得叫姐姐啊!你要不要和姐姐玩儿?咱们家可是第一次有小姐姐来住哦!”
“我不要,我要去找子舒哥哥玩,子舒哥哥十岁了,他比她还大,也比我高比我强。”
“霄儿听话,你子舒哥哥生病了,我们暂时先不去闹他,等他身体好了,就一直在山庄陪你。”
“真的么?他这回不回再也晋州了么?他以前每年才来呆几个月,来了也是成天练功,我都没和他玩儿够就又走了。”
“这次他是真的不走了,以会也会一直留在山庄。”
“那可真太好了。我就去看他一眼,我保证不闹他。”
不待母亲回应,那唤作“霄儿”的小男孩儿已经欢呼着跑了出去,灵枢夫人急欲去拦,却被秦庄主悄悄拉住了,他看着孩子跑出去的轻快身影,意味深长地说,“夫人,让霄儿去吧,孩子们闹上一闹,不是坏事儿。”
看着秦庄主笃定的神情,灵枢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我身上。她轻声细语地说,“好孩子,我那皮孩儿唤作九霄,小你两岁,不过你放心,他虽顽劣,但还是受管教的。”她接着转向秦庄主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难得她乖巧懂事,咱们收她做个义女可好?”说罢她又对我说,“乖宝儿,只要我将你认作义女,管保让九霄那小屁孩儿乖乖叫你姐姐,不叫就打服他。”这……我当场尬在原地,这位灵枢夫人也着实是孩子心性,顽皮得紧呐!
还未等我表态,家仆突然来报,说是毕大叔有急事求见。秦庄主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幽幽地抱怨了一句,“老毕这速度,也太慢了,让他进来吧。”不消多时,毕大叔气喘吁吁地进来了,一边小跑一边喊,“庄主,夫人,老毕有急事相告。”秦庄主与他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刻吩咐嬷嬷先将我带下去。
秦庄主与周侯爷既为莫逆之交,灵枢夫人自然也与赫连郡主结为了手帕之交。两家人虽一南一北,一处江湖一为显贵,却一见如故,甚是投缘。老毕此番当着秦庄主的面,把周家的遭遇一一向灵枢夫人汇报,当听到赫连郡主触柱身亡的惨烈时,灵枢夫人当即痛心疾首,目雌尽裂。同为女子,她更加愤恨晋王府需要笼络下属时,便安排郡主下嫁,如今需要撇清关系时,就不顾郡主死活,甚至在她为夫喊冤不成,一死以证清白后还要隐瞒真相,粉饰太平,以维护王府声誉的冷酷安排。
秦庄主不忍看夫人如此悲愤,安慰她说,“我们好歹不负侯爷和郡主临终所托,把子舒平安护了下来。夫人,子舒那孩子本就七窍玲珑,天资巧慧,如今周家经此巨变,郡主托孤时他已经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如今外烧虽褪,心火难熄,他此番所受打击想来也非药石能医。有道是,心病终须心药医,我们何不多花些心思,好好想想如何陪伴他度过这个难关?至于收养女之事,稍后再议不迟。”事已至此,灵枢夫人对周子舒的担忧确实已经超越了一切,只得点头称是。
老毕此时立刻见机行事,当即向秦庄主和灵枢夫人提出了领养养女的想法,并再三表示会对那女娃儿百般珍视,绝不亏待。然而,灵枢夫人却并未如老毕和秦庄主所愿的那样,顺水推舟,轻易答应下来,她踌躇半响,终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一是老毕一介武夫,且终日神出鬼没不得闲,哪有精力带个娇滴滴的女娃娃;二是女孩儿终究是要长大的,就算年纪在那,终是男女有别,多有不便。显然,灵枢夫人是打心眼儿里在为一个素未平生的小女娃儿负责任才顾虑重重的。
秦庄主只好再三向灵枢夫人保证,“即便孩子名义上是老毕收养,吃住肯定也都是在山庄上的,老毕不在时,自然主要还是要由夫人来照顾和教导。”灵枢夫人突然福至心灵,说,“既如此,让那孩子认我做个师傅如何?她既懂些药理知识,又有郎中启萌,与我岐黄一门也算命中有缘呐,还请夫君成全。”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秦庄主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养女日后有庄主夫人撑腰,老毕自然也是乐意的。
一时间看似皆大欢喜,其乐融融,灵枢夫人却又道,“咱们大人倒是想得挺美,可这事儿终究还是要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思,你们看呢?”她这样一说,老毕的心就又悬了起来,他可没把握那柔柔弱弱的小女娃儿会愿意主动亲近自己这个大老粗,灵枢夫人那边怎么看都是胜券在握啊,于是不禁又提心吊胆了起来。秦庄主见夫人态度坚决也只好点头默许,心想老毕啊老毕,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