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翊为了显示亲近,特意下车与周子舒并辔而行,二人一路上边聊边行,可刚进昆明城门不久,便有官府的车马迎了过来,一人于车上远远高呼,“不知世子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不是那八面玲珑的昆明刺史贺秉章又是哪个。
赫连翊的神色明显不悦了一瞬,他此次前来完全是私人行程,并不曾知会昆明官府,也不欲引人注目,这贺刺史却巴不得弄得尽人皆知。然而,也只是一瞬,赫连翊便已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神情,面上显得十分惊喜,开口却拒人千里,“原来是贺刺史贺大人,大人亲自出城迎孤,不胜感激!只是孤此行只是访亲,并无公事,昆州也并非晋州管辖之地,所以不曾提前惊动贺大人,还请贺大人莫怪!”
“世子爷这说得哪里话,晋王世子殿下光临昆明城,下官若是不来亲自迎接,于情理无碍,却有失体统。下官已于寒舍备下薄酒,还请世子殿下略赏薄面,大驾光临,稍事休息!”这贺刺史此番话虽说得十分委婉,却是迎难而上,以退为进。
赫连翊斟酌了一下,对贺秉章的邀约着实无奈,只好转头对周子舒说,“子舒啊,这贺大人乃是父王故友,既已费心为我准备接风酒席,总不能让贺大人白忙活一场,你且先回四季山庄候着,孤去去便来。”
周子舒却道,“无妨,贺大人既如此用心,世子殿下如果不去,反倒却之不恭了。只是表哥你一路舟车劳顿,身上想必多有不适,子舒若不能随身照顾,十分担心。想来贺大人那里也不缺子舒一副碗筷,子舒这厢叨扰贺大人了!”
贺秉章赶紧接话,“周公子哪里话,别说是多一副碗筷,就是多个十副二十副也不在话下,只要世子爷赏脸,周公子能把世子照顾周全,下官自当全力以赴。”
赫连翊一看,这场面竟是他始料未及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道,“既如此,那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子舒,你也随孤一道来品品贺大人的一番苦心吧。”
贺秉章赶紧接道,“二位贵人请!”
这顿接风宴准备得很丰盛,但比起菜样的花式繁多,宾主之间每个人的心思才更叫个千回百转。周子舒很想当面问清楚贺秉章当初为何要代表晋王为狄蓝衣送嫁,若非贺秉章宴请赫连翊,他绝没有更合适的机会。赫连诩压根儿不想让周子舒有单独接触贺秉章的机会,更不想他因此产生不好的联想。
而贺秉章的这顿接风宴,既是情面,也是要挟。一方面,他要借此宣示自己与晋州地方势力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他要以双方在送亲一事上的密谋要挟赫连翊,省得周子舒把这笔账记到自己头上。自从他听说周子舒凭一己之力屠了秀水山庄满门,他就觉得自己的脖颈总是冷飕飕的,刺史府衙再三加强戒备他依然是杯弓蛇影,不得安睡。于是这场宴席便成了三人互相试探,彼此防备,勾心斗角的“鸿门宴”。
这场宴席主打滇菜特色,没想到那贺秉章竟是个深谙美食的“老饕”,每上一道菜便会为赫连翊介绍一下菜品的由来和特色。比如这道“白油鸡枞”,贺秉章介绍道,“这道菜是用云南特有的白油鸡和长在高山地区的野生鸡枞炖煮而成,虽说昆明乃山野之地,却自有其个性和特色,这白油鸡和鸡枞二者只有相辅相成,才能味道独特,脱颖而出。世子爷,周公子,你们尝尝?”
赫连翊想了想,却指向了另一道“汽锅鸡”,说道,“鸡枞味道虽独特,也并非人人都觉受用,孤更喜欢这道自己独美的汽锅鸡,味道纯美,不受其他食材的影响。子舒,来一块儿?”
周子舒却道,“这汽锅鸡乃是用汽锅蒸制而成,讲究一个小火慢烧,所以肉质细腻绵软,不适合我这个急性子,若是依着我,我更喜欢这只宜良烤鸭,若是让我得了确信,便大开大合,大斩大斫,大块儿朵颐,虽有失文雅,却胜在痛快!”看着周子舒绘声绘色的描述,赫连翊一脸饶有兴味,贺秉章却听得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周子舒顺带问道,“贺大人,想必您也听闻那日您送嫁至四季山庄的狄蓝衣与人串通,里应外合,血洗四季山庄的事了吧?对此,您怎么说?”
“子舒,不得无理!”赫连翊欲喝止。
贺秉章却连忙摆摆手说,“误会,这都是误会啊!周公子!那狄蓝衣借着晋王特使的身份,拿着晋王指婚的令旨,要我为她送嫁,我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是看在晋王的面子上图个喜庆,成其美事一桩罢了,我哪里知道那狄蓝衣是什么人呐!我还听说周公子当晚追上狄蓝衣一伙儿,屠了秀水山庄满门,你看我这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么。依我之见,这江湖门派间的仇杀,官府想插手也是有心无力啊!”
听完贺秉章一番话,周子舒看向赫连翊,问道,“世子殿下,请问您在晋州可有听闻此事?狄蓝衣指婚确系晋王的意思么?晋王怎会指条美女蛇给我师傅?”
“子舒,此事究竟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起因确实是父王听信狄蓝衣说与你师傅秦怀章过去有一些因缘,想要成人之美而已。怎知竟会酿成惨祸,贺大人对这个中缘由自是不知,你千万不要怪到他头上。怎么,那狄蓝衣竟血洗四季山庄了么?还有,你又怎的屠了秀水山庄满门?”
周子舒见赫连翊果然还不知晓此事后续,便道,“世子殿下,秀水山庄偷袭血洗我庄在前,害我师娘一尸三命,惨死庄中。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我追杀他们不过是为我师娘报了血海深仇而已。”
“子舒,我竟不知四季山庄刚刚经历这等惨烈之事!”赫连翊一脸愤慨。那贺秉章见已摆脱嫌疑,也附言道,“周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既大仇得报,便节哀顺变吧!恕下官实在无力干预此事,万望海涵!”
一顿饭吃下来贺秉章很是满意,看着告辞而去的赫连翊和周子舒一身轻松,身边通判悄然递上一个信封,回禀道,“大人,晋王世子侍从离开时留下了这个,谢大人盛情款待之意!”贺秉章看都没看,便满意地点点头说,“看来世子爷对我这出戏演的还算满意,但愿我们这次押对宝。”
因为周子舒已经先着人将赫连翊随行携带礼品的车队人马提前带回四季山庄,病体未愈的秦怀章已带领山庄众人恭候多时。在路上被周子舒告知山庄被洗劫细节的赫连翊免不了要嘘寒问暖,关切开解一番,秦怀章只是表示心意已领,点到为止即可。他淡然处之,不屑敷衍的姿态让赫连翊的寒暄客套一下没了用武之地,可赫连翊毕竟是个人物,立刻放下假模假式,也并不觉得有何不自在。秦怀章嘱咐周子舒,晋王世子千里迢迢为他庆生而来,一定要好生款待,多加照料,莫要怠慢了客人,因着病体确实坚持不了多久,便以身体抱恙为由先行告退了。
亲眼得见秦怀章确实沉疴难起,赫连翊在与周子舒一番促膝而谈后终于道明了此行的来意。“子舒,想必你已知晓,如今父王日渐老迈,早已不似从前一般勤政爱民,而是终日不务正业,荒废朝政。如今晋州朝堂纲纪废驰,两位王兄各自拉帮结派,割据一方,我身边实在无人可用,连老师也被调往外地,去做了西北巡按的幕僚。”
“什么?老师也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么?”“是父王举荐他去的,他明知三子之中,唯我势单力孤还如此安排……。”赫连翊说到此处已是气闷哽咽,“所以,子舒,你跟我回晋州吧,回去做我的左膀右臂,咱们一起干一番事业。”
“不会的,舅父不会如此糊涂的,你再怎样也毕竟是他的亲子啊,有道是虎毒不食子,王爷如此安排也许另有深意。”
“他是忌惮我身上流的周家血脉才如此的吧,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对我竟依然疑心至此……”赫连翊心灰意冷的表情看了着实让人心寒,可天下又有哪个父亲会对亲生儿子如此防范,甚至不顾他的死活!
“表哥,这世上尚与子舒血脉相连的亲人已经为数不多了,你如今如此艰难,我自当回去全力助你。只是四季山庄刚被洗劫,师傅深受重创,久病不愈,一众弟子尚且年幼,最近好不容易才接续上了庄上的医药生意,不瞒表哥说,还多亏了你先送来的那张银票。如果我现在一走了之,山庄该何以为继啊!”
“子舒,你有没有想过率领四季山庄部众一同入府门效力?”
“这……表哥,如果师傅愿意这么做,他早就有能力和条件做到了。至于为何不做,师傅他应该自有道理。”
“可他是他,你是你啊!你师傅他是故土难离,可你别忘了,你是晋州人,你的根基在晋州啊!”
“表哥,师傅尚在,我绝不会背离他的意思单独行事。等师傅身体大好,四季山庄稳定下来,我就同师傅讲明,让他放我回晋州辅佐你,你看可好?”
盯着周子舒清亮的双眸看了半晌,赫连翊才出声道,“如此……也罢!”
晋王世子赫连诩第二日一早便辞行离去,如此匆忙让周子舒大感意外,赫连翊只推说公事繁忙,不容耽搁,四季山庄众人无奈只能仓促为其饯行。临别之际,周子舒还不忘拜托赫连翊回到晋州后帮忙留意狄蓝衣和周必凡这两个罪魁祸首的踪迹。赫连翊也一一应下。反倒是秦庄主,似是不堪病痛,除了送客的客套话,一语未发。
秦怀章望着赫连翊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周子舒正欲禀明世子邀约一事,秦怀章却如早已知晓一般摆了摆手。他拍拍周子舒的肩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马车驶出昆明城那一刻,赫连翊终于下定了决心,对随行的段鹏举下了令,“把消息放出去吧,既然他放不下,我便帮他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