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后秦怀章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好不容易捱过年关已经缠绵病榻了。这个年是四季山庄有史以来最清冷的一个年,全庄上下无人展颜。有道是年关好过,日子难熬,山庄的事务大事小情,千头万绪,尽管秦怀章还在勉力支撑着,已不得不与周子舒慢慢交接了。
首先是继续追查这次屠庄元凶的踪迹。这次血洗四季山庄的秀水山庄众人虽然已经尽数被诛,但两大罪魁祸首却仍然逍遥法外。一个是潜伏在山庄内做内应的狄蓝衣,那日周子舒屠尽秀水山庄一干部众却被她做了漏网之鱼,一方面是周子舒中了凌飞霜的致幻术沉浸在多陪师娘一会儿的悲伤情绪中无法自拔,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周子舒斩杀五十六人确实已经精疲力尽,无法再继续追击。
另一个就是误导秦九霄出庄,调虎离山的周必凡。说到这周必凡,周子舒的心情当真是五味杂陈,一言难尽。柳琼华曾极其隐晦谨慎地提醒过他,但那么多年来同甘共苦的主仆情分,他对周必凡如同对兄长一样的情感依赖,让他忽略了那一闪而过的警觉。所以当九霄告诉他,是周必凡通报的错误信息时,别说九霄会中计,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那种被最信任的人彻底背叛的锥心之痛让周子舒一度怀疑人生。直到师娘惨死的景象深深地刺激到他,他才切身感受到周必凡在他背后捅的这一刀到底有多深,有多狠,让他彻底斩断了与周必凡的感情羁绊,看清了这个人的险恶用心。遗憾的是,自冬至那日起就再无人见过周必凡的行踪,秦九霄一行成了最后见过他的人。
四季山庄本部虽被血洗,散布在外围的情报网却并未被伤及,是以秦怀章已于第一时间下令各处暗桩密切留意狄蓝衣和周必凡这两个人的动向,然而,这两个人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连查数月竟是半点踪迹也无,此事唯有从长计议。
第二桩要紧事就是重建家园。昔日山庄鼎盛时共有二百一十二人,如今被秀水派血洗屠庄,损失伤亡过半,虽然大部分战力得以保存下来,但他们的家人和亲戚,那些平日里维护山庄日常的人员,几乎家家都有伤亡。想要迅速恢复庄内往昔的秩序井然,迅速完成重建简直困难重重,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经费问题。
四季山庄得以平稳运作这么多年,根基就是那一山的奇珍异草和依此发展起来的草药生意。以往秦怀章主外,韩灵枢主内,庄上的生意往来全都是灵枢夫人和杏林山庄的原班人马在经营。如今管理账目的灵枢夫人骤然离世,视她如亲生女儿的韩忠管家本就年事已高,被夫人一尸三命的噩耗彻底击倒了,葬礼过后没多久也卧病在床,无法再操持庄上事务。无奈之下,原本就已接替夫人理账的柳琼华只能一边养伤,一边接手庄上药材生意的管理,好在她之前一直跟在灵枢夫人身边帮忙,接手起来也不算困难。
难就难在接续生意的外联上,本来这一摊活计早已由韩忠的侄子韩平接替起来,之前虽纰漏不断,有韩忠管家看顾着,倒也不是太大问题。可如今韩忠病倒,韩平自葬礼后便以照顾叔伯为由不再外出送货了。秦庄主本想着过完了年再说,可哪想成年后上工,韩平一开口就是涨一倍工钱,否则不干。为了维持山庄的经济命脉,周子舒明知道韩平是在趁火打劫,也不得不先满足他的条件。就这样商量着他才勉强把年前欠下的货都发出去。
结果送完欠货,他竟然又提出新的条件了,这回是要代他叔伯拿韩管家原来该得的那份份例。理由是他现在做的就是原来韩管家的那份工作,而且韩管家身体不好,需要更多的钱看病。对韩平的这个要求,周子舒感到十分棘手,韩管家病倒后的一切开支本就是由庄上负责供给,并无出去看病的必要。再说以往韩管家除了送货,还要操持庄上的管家事务,如今这些事情都是由他亲手过目,韩平不在其职凭什么领管家的份例呢。可周子舒摸不清这是韩老管家的意思还是韩平自己坐地起价,于是他决定以探望韩老管家为由前亲自去韩家一探虚实。
韩忠屋内,叔侄俩正在进行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靠在床榻上的韩忠在问韩平,为何都二月底了,还未见他上工?以往二月至少要为青州的医馆送三车货了。韩平在打哈哈,顾左右就不言它。韩忠几次三番得不到韩平的正面回答,已有怒色。他愤怒地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工钱刚给你涨了一倍,你还想怎么样?别说现在主家有难,大家应该同舟共济,就是主家好好的,你看你干那个熊样儿,配得上这个工钱么?”
韩平却不慌不忙地答到,“叔伯,此一时彼一时啊,之前你们还嫌我活儿干得烂,现在不是指望不上别人么。叔伯你倒是能干,事事滴水不漏,可你现在病得爬不起来了,说这个有用么?您要是看不下去啊,来来来,车我帮您套上,您自己去送。”韩平这明显是在揶揄讥讽韩老管家,果然,韩忠被这不肖侄子气得一阵剧烈的咳嗽,气都喘不匀了。
韩平看着韩忠吃憋,冷笑道,“说什么主家有难,同舟共济,您老人家倒是一辈子跟主家一条心,有什么用?那秦夫人不是照样该拂你的面子拂你的面子,该打你的脸打你的脸?你辛苦一生连要个丫头给我当媳妇儿的面子都没有。还好意思教训我?如今你生了病干不动了,还不是得靠我来伺候你,给你养老送终?叔伯,我劝你啊少说为妙,真要是惹得我不高兴了,我就把你扫地出门,让你在冰天雪地里挨饿受冻。”
韩忠听闻此言,气得胡子乱颤,后悔自己当初眼瞎了才提携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进庄,如今不仅连累了主家,也害了自己。又听得韩平略带得意地说,“说起来那秦夫人看不起我又能怎样,她自己还不是个孩子也生不出的短命鬼?那个柳琼华被打得半残,现在想嫁我,我还怕她残废了连累我呢。如果四季山庄不给我管家的份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会带着客源另觅高就。灵虚观那边已经不是第一次邀请我过去当管家了。”
“你……”韩忠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喘了半天才道,“你打的好算盘呐……你怎么就不想想,那道观会需要你这么样一个管家么?你见过哪个道观配管家的?”
“叔伯,你少说这丧气话,人家道长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是看中了我的才华呢?算了你可别说我不爱听的了,你要是给我声张出去,我真把你扔外头去。”
见侄子冥顽不灵,韩忠老泪纵横,想想自己平生也算阅人无数,竟没能早早识得韩平是这样的白眼儿狼,他哪里知道狄蓝衣这么长时间以来对韩平下了多少功夫呢,灌输、挑拨,就连灵虚观那边也是狄蓝衣暗中牵的线搭的桥。
周子舒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韩忠院内的,他唤了两声“韩伯”,却始终等不到应答,便自行推门而入。韩平看清楚来人心里便开始七上八下,因为他不确定刚才还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叔伯会不会把他的盘算向周子舒和盘托出,心下忐忑竟连礼数都忘了。
周子舒一进来便敏锐地觉察到韩老管家的情绪不对头,他放下补品开始询问缘故,那韩平做贼心虚,赶紧以准备茶点为由脱身而去。周子舒也猜到他在韩忠恐怕有些话无法直说,便随他去了。果然,韩平一出去,韩忠便拉住周子舒的手,把韩平的如意算盘和他与清虚观的暗中勾连都悉数告知。韩忠悲伤地说,“我当初为了照顾他这个韩家三代唯一的一个男丁,把他接到我身边调教,让他接手草药的生意和人脉,虽然两年多来,他人不成器,小毛病不断,可我还是存了私心,盼望着他能接替我的位置,走出穷乡僻壤,能出人头地啊。现在看来,我的这点儿私心不仅害苦了主家,也毁了我韩忠的一世英名。韩平若是真带着客源投到对家门下,我怎么有脸再去见小姐,再去见韩老庄主啊!我真是糊涂啊……”
周子舒听闻此言不禁愁眉紧锁,心道原来这韩平明知山庄不可能同意,还是提出要领管家份利这个过分的要求,竟是在为转头他人找借口,事态如此棘手看来只能回去与师傅商量,当下赶紧安抚好韩老管家,劝他不必自伤,保证山庄一定会照顾好他,让他不必有后顾之忧。
得到消息的秦怀章显然也没能预料到药草生意居然会因为韩平的缘故陷入停滞,一时间也没有太好的应对措施。倒是毕长风听说了韩忠的状况,连夜赶到韩家探望。看着缠绵病榻,再也无往日那般趾高气昂的精神头儿的韩忠,毕长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当下劝慰道,“老哥哥,你也不必为你那侄儿的事太过伤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毕竟不是你儿子,就算是亲生儿子还有不孝顺的呢,何况是侄子呢。你放心,只要有我老毕在,我一定不会让你跌到地上没人接,大不了你就搬过来和俺老毕一块儿住。”有了老友的开解和托底,韩忠稍感宽慰,令他没想到的是,韩平做得比他能想象到的绝多了。
第二天一早,韩平没来庄上,倒是和他一起押送草药的另外七八个人来向周子舒请辞,这几乎是曾经押送草药的全部人手了,韩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拉拢说动了他们,周子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韩忠听说了此事后已经完全清楚这就是韩平所为了,他深感愧对主家,有负韩老庄主所托,为了不再拖累山庄,竟当晚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