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歌瞬间就眨了眨眼睛。
他那逆弟才没有那么温柔。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句。
“怎么?”
于是——
越发逼真的焦急嗓音。
“那只旱魃就在嫂嫂身后不远,嫂嫂先带上师弟师妹们走,我且阻上那旱魃片刻,免得她伤了嫂嫂你们。”
话音未落,两只同样冰凉的小手就要悄无声息地握住楚天歌的双手。
只是这次,楚天歌拒绝了。
“师弟师妹,你们护住郑夫人便可,我有自保之力,在前为你们带路。”
说着,他就反手一把拨开了眼前的手,头也不回地就径直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很长。
身后还能听见隐隐的打斗声传来。
两侧百年枯木衰朽,令人作呕的陈腐气息如影随形。
楚天歌忍不住轻轻蹙眉,扶了扶隐隐抽痛的额角。
他的神魂破碎,还远离本尊寄居傀儡,只要稍受几分阴气怨气侵蚀,便不由自主地会痛将起来。
不过,兰陵身上的魔气,他倒是勉强能承受的住。
而且兰陵强喂进他嘴里的那颗孕果,也不是全然无用的。
至少孕果灵气阳气充盈,吞服之下,倒也能稍稍填补他神魂的裂隙。
更别提他还吃了两颗。
只是……
已经走了一刻钟了,也差不多甩开兰陵了。
楚天歌伪装的这具傀儡道侣燕晏,确实自入紫微山后,就再未踏出过山门半步。
可傀儡之内的人是楚天歌。
为了给灵脉天生细弱的兰陵寻药,楚天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三百六十天在外奔波。
这条紫微山上山下山的小径,他简直闭着眼睛都能走。
事实上,他也确实在“闭着眼睛”走。
远得都快听不见身后的动静了。
林间沙沙柔柔的柳叶声斥耳。
楚天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环顾四周。
只见眼前空无一人,诡异的柳影风动,窸窣作响的草丛,踩一脚就不断往外渗水的粘稠阴湿沼泽。
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还能听见前方传来,与司师弟几乎一模一样的说话声。
“师嫂,怎么了?”
“你怎么停下了?”
然后是郑夫人柔柔袅袅的声音。
“仙师,您怎么停步了?”
“求求您,行行好,欣儿的命可还等着仙师您救呢,快走吧。”
另外一个模模糊糊的稚气童音。
“师嫂,走呀!”
“快走呀!”
……
楚天歌头疼得更厉害了。
他被兰陵系得乱七八糟的柔顺长发半披散在肩头,更衬得本就病弱苍白的面容如冰,唇色同纸,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
……
所有嘈杂焦急的催促都在一刹那退潮归寂。
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但是——
“你为什么不走?”
阴森刺耳至极的质问。
楚天歌忽然抬手,柔弱玉指精准捉住了几乎擦着他肩膀张牙舞爪的柳条。
柳条在被握的瞬间,就不动了。
妖风止歇。
他缓缓抬眸。
眸中闪烁着霜雪般的色泽。
无情道剑修的眼睛,都是冷的,冷到骨子里,仿佛这世上的什么都不能捂热他们。
“我凭什么要走?”
楚天歌随手挽过剑花。
婀娜柳枝都承受不住般轻颤。
清风明月,摧山倾海。
风动。
幽深柳林中潜藏的魑魅魍魉猛地惊慌起来。
这、这可不是他们搅动的阴风!
楚天歌磨了磨发酸的后槽牙。
他已经忍得够久了。
兰陵是他弟弟,他打不过也舍不得下第二回死手,可这些荒郊野岭的小小妖魔鬼怪,也敢招惹到他的头上?
他楚家人就算灵脉俱碎,神魂失所,也绝不是区区山头野鬼可以欺辱的!
楚家,自来就是以武入道的。
罡风大起,怪声凄厉。
等陌兰陵慢悠悠地找来,楚天歌已然将那几个小饿鬼缚得严严实实的了。
不仅严实,他甚至还把那些萝卜小饿鬼挨个儿排排坐,一个一个的敲了敲脑壳,示意他们乖乖听自己问话。
陌兰陵觉得好笑。
他就说他嫂子没那么简单。
被区区小鬼使了障眼法掳走而已,师弟师妹就急得跟什么似的。
只是,他自差点被拦腰斩断的大柳树后,正要步出,就听见那边楚天歌尽量压低了嗓音,朝那几个小饿鬼逐一问到:“埋于何处?生于何处?可有心念牵挂之事?”
“饿……”
窃窃鬼语飘扬,夜半三更愈发诡异阴森。
但楚天歌早已见怪不怪,听着声便微微颔首,熟练地撕开衣摆,随手从地上抹了些泥灰,便开始记录。
熟练得简直令人有些心疼。
陌兰陵骤然停住脚步。
他奇怪地僵住了。
暗处漆黑的瞳眸里只倒映着眼前白得与明月争辉的人影。
眼前人仿佛忽然就成了神降的玉偶,毫无征兆地绽放出了飘渺润物细无声的神性。
有一瞬间,这副场景几乎与幼时他被兄长贴身带着游历的场景,无限重合了。
兄长自然是他心目中,世间最完美最温柔最强大的修士。
兄长的惘然剑下从无含冤亡魂。
承诺必重,言出必践,哪怕对方是即将被斩灭的妖魔。
可,明明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人,是他那个胆小如鼠诡计多端放荡成性的长嫂啊。
楚天歌花费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将这些泥淖小鬼的生平记录完毕。
只是堪堪记完,他随手就咬破了左手食指,轻车熟路地在布面尾巴上画下一道功德转运的铭纹。
收笔,微弱的阵法灵芒流转,瞬间加身的功德就化作了点点流光,即将飘向兰陵所在。
但楚天歌依然未能觉察身后柳影中的兰陵。
他只是盯着自己失血的指尖,愣住了。
他怎么真做起这事儿来了?
他不是来找机会逃跑的吗?
要不然以他的神魂,就算碎成粉末,也不会被区区小恶鬼给遮眼带走。
小时候逢恶必渡是为了践行自己刚发下的热乎宏愿,长大以后折剑堕境宏愿被毁,身边却多了一个兰陵。
身为兄长,楚天歌自然要为弟弟操心,要一点点为弟弟积攒功德,以期自己身故之后,兰陵独自一人支撑楚家,能过得好一些。
但是,现在?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楚天歌长出一口气。
罢了,记都记了,等他归还本尊,再将这些溺毙沼泽中的小饿鬼尸骸一并起出,重新安葬超度吧。
不过——
紫微山外何时多了这么些小饿鬼?
他明明每次离山之前,都会将整座紫微山方圆十里都清查一遍的。
但事已至此,楚天歌摸了摸身上这件穿得松松垮垮乱七八糟的本尊旧衣,便找到了衣襟侧藏掖着的帕子,仔仔细细将指尖的血迹、污泥都擦拭干净,方才叠帕,起身。
然后,就对上兰陵漆黑一片的瞳眸。
这逆弟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树后,完全没有发出半点声息,直勾勾地,怪异地,审视地,盯着他。
眸光晦暗变换。
尚未流转完毕的功德灵光还在两人之间,半空静静流淌。
楚天歌:“……”
汗流浃背了。
山林的风带着透骨的初寒。
可没等有人先开口打破沉默,师弟师妹们就不放心地拖着郑夫人追了过来。
“师嫂!师嫂你没事吧?”
楚天歌僵硬别过脸,看向紧张得就要冲过来替他把脉的司师弟,连忙摆手拒绝。
“我并无大碍。”
他这师弟可是个医修!
万一叫他把出自己是个傀儡之身,那这馅他可就彻底兜不住了。
但就算师嫂都说了无碍,司无稽也还是谨慎地伸出小手,想要替师嫂摸摸脉。
毕竟,师嫂可是大半夜在深山老林里被小鬼拐得走失了半晌,谁都不能保证他究竟有没有受害,还是仔细些为妙。
只是——
师弟眼巴巴抬起小手,手才抬到一半,就被兰陵师兄反手一把塞了回去。
“我长嫂并无大碍。”
陌兰陵坦然拨开最后一粒微弱灵光,径直走到楚天歌身侧。
哪怕看都不看一眼,他也依然精准地握住了长嫂纤弱冰凉的手腕,独断道:“走吧,再不下山,天都要亮了。”
年幼的师弟挠挠头。
尽管他不明白天亮跟下山到底有什么干系,但是师兄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啊,那……我们还是赶快下山吧?”
只是下山这一路,司无稽都没忍住,时不时就往师兄师嫂交叠的手上瞄两眼,一张小脸上写满了困惑。
跟在最后的师妹自然发现了自家小师兄的异样,可惜她修行功法特殊,不可多言,要时时牢记隐匿气息,方能练就杀敌于无形的神功。
但七八岁的小姑娘,能忍到这会儿,已经够努力的了。
“司师兄,楚师兄跟大师嫂是不是……”
司无稽立刻震惊回头。
“你也瞧出来他们闹别扭了?!”
师妹:?
闻言,小萝卜头一样的师妹顿时眼睛也跟着圆了。
她连忙偷偷摸摸又瞟了一眼前方手牵手走得越来越快的师兄师嫂。
啊这、这就是大人的闹别扭吗?
好复杂哦。
可惜司无稽的修为比师妹也高不了多少,他自然瞧不见师妹那张朦朦胧胧的小脸上表情究竟有多丰富多彩。
他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推论:“楚大师兄在外头奔波游历甚是不易,咱们可不能让楚小师兄跟师嫂闹别扭,给楚大师兄拖后腿。”
于是——
“哎,师妹,你听我的,等会到山脚郑家……马车……一辆……”
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随风而逝。
但两只小兔崽子似的师弟师妹们还是咬了好一会儿耳朵才停下。
他们浑然不知,这一切,都被兰陵师兄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过,此举正中他下怀。
他也正想仔细瞧瞧,长嫂这张美人皮底下,究竟掩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拼了命都要杀他的人,又为什么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习以为常地要替他积攒功德呢?
漆黑瞳眸清晰倒映出走在前方如玉雕雪砌的纤弱美人,染上三分剥皮剜骨穿心般肆无忌惮的审视。
楚天歌:“……”
自古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默默回想了一遍自己在这傀儡中曾经所有的行为举止——
打死他都不能让兰陵知道是他!
绝不!!!
【陌兰陵:笨蛋小狗歪头,嗷呜?.JPG】
【楚天歌:太好了,是笨蛋小狗!我们楚家没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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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伏子衣(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