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诡异地毒了起来,雨还没停,但总算转为正常的小雨。从昨夜子时到今日正午,伏昭已经连续六个时辰没能坐下来调息,需要轻拿轻放的凡间伤患,逐渐抽空的丹田再加上潮湿闷热的空气,无一不让他神思倦怠戾气沸腾。
缀在身后一丈远的同宗师弟跟上来,问道:“师兄,你还好吧?”
“不好。”伏昭并不逞强,指派师弟去检查最后一条街道的排水渠,自己则就地运气平复,浅转了一个小周天,便先走一步返回城墙。
有修士协助,倚靠城墙根的临时棚屋已经搭起来,大多数灾民转移到了下面,城墙上只剩不便移动的伤患。平城人口接近一万,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灾过后几乎去了半数,而保留下行动能力能协助重建的只有寥寥两千。
城墙根处挨挨挤挤全是湿漉漉的悲痛的流民,死气沉沉的氛围让伏昭更加烦躁,略过要迎上来的粮务官,飞身上了城墙。
城墙上倒是热闹,哀嚎声此起彼伏,看得出来草草分了四个区域,几个大夫和十数个妇女穿梭其中。伏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委托人,在最靠右的位置,一群人伸着头围着她,而站在她身边捧着布巾的正是昨晚那个断腿的小女孩。
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伏昭震惊,治疗凡人的手段远不如治疗修士的多,他们能承受的灵气和丹药都有限,难不成她实际上是医宗弟子,隐瞒身份出来历练?
伏昭凑过去,正好看到少女素白的手握着自己那柄短刀,干脆利落地割开了病人的喉咙。
斗笠下的眼睛瞳孔震颤,伏昭当即收回刚刚的猜想,他倒不怀疑她是在治病,但绝无可能是那几支正统医道门下。
原本跪在一旁的老妇尖叫着扑过去,伏昭要抬手拦下,华决明却早已料到,左手甩袖一股气浪将人推了回去,右手迅速将银针刺入头顶穴道。
患者有颅脑外伤,喉痉挛引起呼吸道阻塞,只能切开气道先做急救。好在这个手术不必灵气入体,只需在刀口外压制,华决明迅速清理气道,收尾之后吩咐身旁的小姑娘,“桃子,给他敷药包扎。”
伏昭看着她站起身,两只手上都染着鲜红的血色,少女清秀的脸上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之色,开口冷声说:“我留下来是为救人没错,但谁再敢求了我治病又不信任我的手段,我即刻便走,你就是致使平城无医的罪人。”
刚刚情急要伤人的老妇立刻跪下磕头,华决明一道灵力挥出架住了,又提声说:“我志不在立威,霍乱之症出现大家都看到了,我要的是你们信任我听我安排,这样才能活下去。”
待到人群乖乖散开华决明还有些不适应,从前在科室里黑脸都是师姐来唱,所幸表演效果不错,只有大家都听话,才能有效控制瘟疫蔓延。
“昨晚那个小孩儿,腿已经好了?”伏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华决明又被他的神出鬼没吓到,无奈开口:“这位大侠,能不能不要突然在别人背后出声啊?”
“大侠?”伏昭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词,轻笑一声说:“我可不敢当。”
华决明听出他不是好笑,心下犯嘀咕,主动转回话题说:“她叫桃子,身上有灵根,是水木土三杂,早上就能起来给我帮忙了。”伏昭了然,又从储物空间中把一路搜罗到的草药器具都拿出来,摞成了小小一座山。华决明拈起几颗来看,草药触手干燥,显然是搜集之后处理过了,不由得欣喜开口:“难怪掌柜说你很有名,当真可靠。”
伏昭盘膝坐下来,开始调息缓解躁动的心火,又听少女柔和的嗓音担忧道:“霍乱之症已经出现,水源、蔬果、谷物,都成了污染物,不知赈灾粮什么时候能到。”
伏昭一下子就想起昨晚那杯茶来,她尚未辟谷,又劳碌了一夜,应该饿得不轻。伏昭灵识沉入储物空间翻了许久,终于翻出个尘封已久的瓶子,拿出来递给华决明。
“这是什么?”
“辟谷丹。”
华决明好奇地打开,倒出来一颗端详。她确实饿了,记忆里的辟谷丹是水果糖球的味道,于是毫无负担地塞进嘴里,然后圆润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不好吃,好吃的我以前都吃光了,对付一下。”伏昭提醒道,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很好笑,华决明想笑,但又被一嘴的生面粉味儿呛得笑不出来。
能不能早说啊,练气四层的修士也是修士,倒没有饿到非吃不可的地步。
华决明硬咽下去了,虽然难吃了点,但起效确实很快。饱腹感消解了一部分疲劳值,后加入的几个郎中还应付得过来,华决明便也掐诀打坐,恢复丹田灵气。
浅青色的灵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充沛的木系灵气环绕下,身旁躁动的火灵气就变得格外明显。华决明想起掌柜提过的煞气缠身,睁开眼看向伏昭。
灵气通转大周天,灌注睛明穴时金色流光在瞳孔中一闪而过,虽只一瞬,华决明还是看清了他体内几处大穴上燃烧着的暗红的业火。
隐约之间好像被人窥视了,伏昭略微皱眉,可灵识散出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只当是自己状态不好神思不稳,静下心来继续借着木系修士的界场调息。
华决明的记忆中这方世界修炼之路的核心为“道”,修什么道,道之深浅,直接决定修士能走多高走多远。而提及杀伐道通常用一个堕字,以杀证道难以修心,所造杀业无关善恶都会化作业火反噬自身。血脉有形而经脉无形,至今还没有能完全拔除业火的手段。
不能拔除,缓解的办法还是有不少的。华决明沉思半晌,取了金银花和三绒草,三绒草是这方世界的灵药,药效类似于附加镇定效果的蒲公英,两样一起炼化淬到银针上。
“伏昭。”华决明轻声叫他,看到他斗笠微动转向自己,抬手指向他左胸云门穴,“我帮你处理一下?”
伏昭看清她指向登时一惊,戾气不好压制的原因就在于翻涌流窜毫无规律,即便告知了医者当前病灶所在,一针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业火涌动移位,治疗效果微乎其微。现下有用且单一的手段便是服用开价昂贵的碧水清心丹,同等效力舒缓全身经脉,只治标不治本。
华决明见他久不应声,想到他应该目睹了自己做气道切开术,只当他是对医疗手段存疑,不由得辩解道:“只是针灸,不动刀的,你不信任就算了。”
“没有。”伏昭否认,他惊的是她如何知道自己此刻云门业火最盛,而非怀疑一个愿意留下救治凡民的医修别有用心。
伏昭主动挪近一些,示意她动手。
华决明抚平他肩下衣料,这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纯黑衣袍是件法衣,极尽轻薄合体,不必褪去。云门穴位于正中线旁开六寸锁骨下窝,华决明抬腕,针尖精准探入云门,业火当即便要顺着手太阴肺经涌离,却被另一针封在天府之前。
华决明略微思索,又在中府补了一针,只浅入半寸。三角稳固,金银花和三绒草精华蔓延重叠,将沸腾的火苗压至萎靡。
清凉感从穴位荡开,像是碧水清心丹的药效局部作用在了左胸,伏昭心中彻底认定她是什么隐士医仙的关门弟子,站起身来郑重道谢。
虽猜测她是有秘术秘宝加身能看出病灶,伏昭还是忍不住问了:“你怎么知道我业火最盛处在云门?”
华决明得意之余,却还记得贾渊的告诫,只笑着回答:“我既不是神农医宗的也不是回春盟的,自然要有些别的本事在身上。”
“华姐姐!”伏昭还未接话,就见桃子匆匆小跑过来,焦急道:“秦珂姐姐也染上了霍乱,刚刚吐得很厉害,晕过去了。”
“什么?秦珂姐怎么会?”华决明杏眼圆睁,喃喃道:“修士怎么会染上啊?”
“糟糕。”伏昭暗叹,“她是意外通过界门的下界之人,现在还不是完全的修士。”
华决明急急冲过去,秦珂把男孩送来之后就留在了城墙上,她性子爽朗身手敏捷,帮了自己大忙。仅仅半日,对她的好感已经一路飙升。
已经确诊霍乱的病人单独挪到了城墙另一头,红衣惹眼,华决明一边替她诊脉一边听伏昭解释。下界灵气稀薄,没有修士,秦珂练的是内力和各类招式。到了苍古大陆,要开始修功法才能逐渐将内力转化为灵力。
华决明听懂了,意思就是苍古大陆这层是修仙剧,楼下的是武侠剧。
脉象大而虚,除了霍乱之症外肺腑还有旧伤。剧烈呕吐后有脱水现象,华决明想着得先弄个简易吊瓶出来,及时补液,然后再想办法提炼点天然抗生素。
凡人能用的草药,越简单易得越好,藿香、佩兰、紫苏、半夏里面选的话……华决明正思索着,城墙上来了一小队全副武装的甲士,带头的朝北面一抱拳,嚷道:
“奉郡守令,平城封城,已染霍乱之症的,即刻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