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馆主人业已伏诛,你大仇得报,而我也平安回到都城,你可以走了。”
因果镜从鬼令上嗅到了主人的气息,镜面中再度显现当年之事。
贪狼都城的驿馆内,已恢复公主身份的小丫头乘着华贵的车辇而来,绫罗衣裳,满头珠翠,再不复一同吃糠咽菜的逃亡景象了。
褚玉托人打造了一把崭新的两刃槊,此刻他正在擦拭兵器,听见小丫头的话,他从窗边一跃而下,也不管这身份尊贵的公主会不会他答应的请求,便转身向隔间走去,“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叫武奕初是贪狼的五公主,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写起来很麻烦的名字。”武阿若屏退左右应褚玉所邀与他单独相见,在没人的情况下她一头栽倒在床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全无皇室半分仪态,笑道:“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唤我阿若,我觉得还是父君起的名字比较好听。”
“听人说王上为击退擎月族在一年前曾御驾亲征,虽说最后胜了,但有一次两军交战王上中了埋伏,为了逃命故意抛下随行的侍君做诱饵,这消息传到京都公主救父心切连夜策马出城,没人相信一个小丫头能从塞外寻一个死人回来。”
褚玉冲了一碗茶,看起来颇有闲情雅致,并无离开的准备。
“你这消息哪听来的和坊间说的不一样,他们都说是我父君自愿做诱饵引开了敌军。”武阿若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的安逸,“污蔑皇室,可是杀头的大罪。”
“不管消息真不真,这一路上有人要取你们的命,查到是什么人所为吗?”褚玉用手抚上他胸前的旧伤,今日的天很闷,每逢下雨他身上的骨头就会隐隐作痛,而胸前这刀是他为了救武阿若留下的足以致命的伤口,那些刺客如同吃人的豺狼,所以他担心皇城里另有杀机。
“不会的,不会再有杀手来了,因为我已经答应了王上去仙界修行。”武阿若提起女帝用的是尊称,可见她和生身之母亲缘淡薄。
“多少修仙世家百年内都难出一个天骄,可见凡间皇室若能证得仙途,自然会千秋霸业,万世荣昌。”武阿若计算好了时间,她闻着茶香,一把从褚玉手里夺过茶碗,捧在唇边细品,“所以小褚玉,我得走了,以后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道场拜拜我,保佑你讨个漂亮的娘子。”
那碗茶他方才尝过一口了,褚玉没能拦下小丫头的动作,只是不经意间瞧见武阿若光着脚在床上地下的跑来跑去,就想起他那走散了的顽劣弟弟,一样调皮的很。
只是这世上有被扣留他国的质子,也有和亲异族的公主,他还是头一次碰上被送去仙界修行的皇女,那必将是一条不好走的路,与人斗尚且九死一生,而与天斗便是一去不还。
“褚家的田产在纣苍被人占了,我的弟弟也一直下落不明,不如我和殿下再做个交易,我要田契和弟弟的下落,交换条件是我替你保护柳侍君的安全。”褚玉看向那刚刚喝了茶,这会又去拉弓的身影。
“小褚玉,你这人蛮有趣的吗,石岭马帮都被你灭了门,现在你却说从几个恶霸手上讨不回田产。”武阿若使了吃奶的劲却只拉开了三分弓弦,她平日里总是少年老成的做派,明明比褚玉小上很多,可常爱占便宜一口一个“小褚玉”的喊着,还真把自己当大人了。
眼下她更是学人家长叹短嘘,“唉,像你这样遇到和自己没仇没怨的就开始心软,你老是想着怎么帮别人,未免优柔寡断了些。”
“殿下……”褚玉看小丫头一直在和黑羽弓较劲怕她伤了自己,他刚想提醒就被武阿若打断,“你别想反驳我,我看人可准着呢——”
“一箭定山河!”武阿若喝了一声,可手中的箭没能如愿的射出。
劲风响,弓弦断了,是不祥之兆。
“……”褚玉语塞。
“好,买卖成交。”武阿若背对着褚玉,扶起断掉的弓弦开始思考,“可是我要怎么把你安排到父君身边呢?”
“有了,不如你进宫做太监吧。”忽然武阿若转身将黑羽弓递过来,褚玉看着那可怜的弓弦中间被打了极丑的死结,不禁笑了。
武帝的旧事戛然而止,因果镜上灵力激荡似是棺椁里的人在逃避回忆。
良册决不许问出百活草下落一事就这般前功尽弃,他冲上前去以煞气再次催动因果镜,身为贪狼子民,他当然对武帝和将军褚玉之间的传言有所耳闻。
可令他不解的是躺在棺中的人设下此阵,为的不就是等那个人来吗,但现在他们以褚玉的遗物为祭,曾经威震六国的帝王却退缩了。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奇怪,既盼着一个人来,又怕他真的会来。就如他现在这般,他盼着自己对鱼怀隐好些,却又怕那人是因他才吃了许多苦。
阴帅鬼令逐渐与因果镜相融,镜中画面接连不断流转。
最初是武阿若在上仙界处处与人斗勇结怨,没人知道这来自皇室的小丫头为何事事都要争个名头出来。时间久了,她便有了蛮横骄纵的恶名。
之后,柳侍君自缢。褚玉通过神林大选与神驹“东篱”结契,前往上仙界。
“父君性格执拗,自然不愿受制于人,让自身成为皇室控制我的筹码,何况他年少便周游列国一生洒脱,一朝被困在方寸之间的确是了无生趣。”
元武道宫门前,武阿若拿着一众天材地宝告诉褚玉说原来天地万物生死有度,即便修了仙也难逃命运掌控。如今她手里有天下最好的接骨灵药,她曾亲眼看过一个断了腿的仙门弟子在服用此药后,身体恢复如初。可这样好的东西若是给凡人吃下便是穿肠裂骨的毒。
“如果修仙连至亲至爱都无法解救,那这仙修来何用?”
面对旧友的诘问,褚玉没能给出答案,他只是不停的修炼,想着他若变得更强些,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也许柳侍君不会死,他的弟弟同样不会……
十年风雨,当他二人在上仙界闯出一番名堂后,事实证明武阿若看人的本事确实高明。
为了拯救那些被妖族囚禁的“血奴”,褚玉不顾仙界禁令竟私自助妖界圣子破开青龙道宫的结界,而武阿若为了这份道义也豁出前途和性命。
仙盟问罪,他二人自废修为而去,就为了争一口气。
是的,当褚玉看见武阿若决绝的坠入雷海的身影,他清楚小丫头心中憋着一口闷气。
“褚玉,你喜欢这样的世间吗?这天地远远看着皎洁无暇,凑近了却是满目狼藉。”
流满了血的金殿上,武阿若亲手用刀挖出了皇室族人刺进她四肢的银钩,这世上的人都疯了,他们大肆的食用妖肉还嫌不够,竟想尝尝修真者的血是否甘美,能让他们长生不死。
“把他们都埋了吧,武王室不是一直想一统天下吗,这霸道我来做——”浴血重生的武阿若走出大殿,她仰望着满天星辰,眼神怅然,脸上的笑容却又癫狂。
褚玉跟在她身后,从这一夜开始,天下七国风云变幻。然而从始至终,褚玉都在幻想一个好的结局,是天下初定的安宁,又或是他归隐山林的平和。
“褚将军,属下斗胆说一句,这连年征战次次都是您在冲锋陷阵,他日若天下归一,那帝王宝座何苦让给一个女子,早听闻将军与女帝少年相识,何不江山在握,抱得美人归?”
“休得胡言!”
军帐内的话夹杂着推杯换盏的声音传到武阿若的耳朵里,他们打了无数次胜仗,如今只要攻破霖淄城便能实现当日君临天下的誓言。
会师在际,她单人独骑连夜赶了百里的路想要来见褚玉一面,可看到的确是他同旁人谈笑间意图夺走属于她的一切。
褚玉面上的笑很刺眼,让武阿若觉得自己像个被人玩弄在鼓掌中的小丑。
其实军中早就传出了褚玉更适合那个位子的声音和她过去听到的一样,这天上地下人人都觉得她不过如此。所以挡在她面前的永远都是“不配”、“不行”、“不可以”,即便她明明已经做到了。
譬如她即将坐拥天下,但往昔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也失去了。
登基大典前夕,随身女官为帝王准备了一身新赶制的龙袍与旒冕,武阿若挑起那衣裳看了看,想起她的母皇在朝见百官时穿的也是这般模样。
龙为尊,凤在其后,真没意思。
武阿若目光一扫,从常穿的衣衫中挑出一件朱红绣牡丹的金丝裙,很漂亮是那时七国女子最喜欢的样式,她还颇有兴致的梳了朝云近香髻,就这么不尊礼法的上朝去了。
“臣多谢武帝恩典。”
还是昨日的旧殿堂,多年前褚玉在这个地方救出了差点被人生吞活剥的皇女,多年后帝王金口一开赏他美酒赴黄泉。
“你有话说?”大殿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
“臣有几件事,望武帝恩准。”褚玉喝了毒酒,他心痛如绞无法跪的端正,只能伏在地上禀奏。
“你且说说。”武阿若走到他面前,特意俯身下来听他一番遗言。
“第一臣想替六国的王侯们求条生路。”贪狼大军从不屠戮百姓,但这不代表武阿若会给投降的六国贵族们一个活下来的机会,褚玉并不想见到她再造杀孽。
“不准。”武阿若摇摇头,她道:“古往今来哪个王侯不出自平常百姓家,可身在高位久了便贪婪无度,沉迷酒色,孤放着天下百姓不养,难道还要好吃好喝的供这些王孙公子不成?”
“第二臣知王上聪慧,可也不能不纳百官谏言刚愎自用。”褚玉太清楚她的为人了,惯会一意孤行。
“不准。”武阿若好像没了听下去的兴趣,她道:“六国行事均有其法,谁不想各行其道,听一言不如做一事。”
“第三臣希望王上毁去绝命蛊毒的炼制之法,莫要再伤及修真者的性命,否则他日必将遭到上仙界的报复……”褚玉说完这句口吐鲜血,他期望帝王可以听他一句劝,可得到的还是,“不准。”
“你知道你刚才喝的是什么吗?”武阿若不顾褚玉惨状一步步走上玉阶,坐在龙椅之上向下望去,“那杯酒里有绝命蛊,而解药已经被孤毁了,从今往后任谁中了此蛊都将必死无疑。”
一连三个不准,早就断了褚玉的生机,此时武阿若又放下狠话,她攥紧衣袖不知在恐惧什么,也许是希望褚玉能说些令她顺心的事。
但那晚的大殿太安静了,让武阿若忍不住动怒,“褚玉,你以为你的将死之言会改变什么吗,这世上天理不公,神魔无德,人人都是蝼蚁,难道还会更好?”
武阿若的斥责声在殿内回荡,而伏在地上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褚玉,其实你没错,只是你我之间变了。”这句话当年的武帝无法宣之于口,而曾经的小丫头也高傲惯了,她不敢问当日帐中将军一笑,到底是默认了手下将士对他□□登帝王之位的称赞,还是他在为了那句“抱得美人归”的玩笑而暗自欣喜。
往事罢了,武阿若离开大殿经过褚玉的尸身时,她停下脚步黯然道:“白日何短短,百年若易海。他年复相见,何不你为女来我为男……”
七国统一不久后,上仙界以“祸乱三界”为由派泊舟散人替众生除去了武阿若这一祸害。
武帝殡天,封棺之日泊舟散人发现武阿若的怀中似藏着一个很珍贵的锦囊,打开之后里面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只有一粒种子。
“解药已经被孤毁了。”话犹在耳。可泊舟散人猜不到这粒种子的用途,只好随了武帝心愿将这盛世和无数奇珍异宝与她一同下葬。
殿上杀权臣,武阿若也许从不后悔,但她说谎了。
……
“百活草果然在棺中!”良册趁鬼王被因果镜的幻阵缠住,他一掌推开棺盖以煞气将白骨胸前的锦囊吸入掌中,在确认种子还有效用后,才放下心中大石。
“擅动棺椁者,死——”鬼王见武帝受辱立即暴喝一声,将因果镜收回腹中,阴帅鬼令因此被弹开重新落入鱼怀隐的手里。
“良册攻他风池、膻中两穴毁掉朱砂血咒。”鱼怀隐召来悯生枪,话毕他已先一步刺向鬼王胸前穴道,良册随之用剑劈向鬼王后颈,他二人前后夹击,鬼王受到重创仰天长啸,舌底的符文木刻现出形来。
“找到了。”鱼怀隐见之一喜,双指凝出灵力眨眼间便将符文引渡而出,破了这地宫的阴兵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