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玄之无意识地回应着。
只因此刻他的神识正被了恨琴死死地压制住,将他囚禁在过往的记忆中,强迫他直面心中最深的恐惧。
有关童年的过往一一浮现。
苏玄之最先想起的是他那些未曾谋面的族人,听人说他的外公苏辰曾是纯王的家臣。
当年贪狼与天璇国一战,因前去驰援纯王的乌面公主良嫣在战场上突然失踪,间接导致正在攻城的万澈将军战死,才令贪狼丢了篁苍城。
苏家为保纯王不受牵连,便主动替公主良嫣承担下了贻误战机的罪名,导致苏家男丁尽数被抄斩,女眷被流放。
因此当苏玄之尚在母胎中时,就已经是戴罪之身,而他出生不过七个月,母亲苏蓉就病死在流放途中。
他无亲无故,只因身上流淌着苏家的血,在纯王的打点下,官府只好将襁褓中的他先行关押在无妄司中,算是保全了一条性命,等年岁稍长一些就会卖给官宦之家充作奴仆。
不过话虽如此,可无妄司又不是什么做善事的地方,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好心照看一个孩子。所以上头吩咐下来的时候,那管事的牢头就命人将还不满一岁婴儿下了大狱,想将人活活饿死。
好在和苏玄之同处一个牢房的犯人动了恻隐之心,每次放饭时都会偷偷从他的那份口粮中省下一些留给苏玄之,抱着不至让小娃娃饿殍的念头,竟奇迹般的将这孩子养大了。
待到苏玄之五岁那年,他已经开始学会担忧自己将来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一直照顾他的犯人,也终于等到了朝中某位大人物兑现承诺,还他一个自由身。
这件事对于苏玄之来说是一个转机,但说到底还是多亏了,那空耗了许多年华的犯人实在心善。
犯人出狱的那天,只因苏玄之多问了这人一句,以后还会不会回无妄司来看他。
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犯人沉默了一会儿,鬼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居然拿出他所有的积蓄将苏玄之给卖了下来。
之后的相处,苏玄之才了解到这犯人并非无名之辈,曾是贪狼国中闻名一时的角儿,却不知因何罪名入狱。
打苏玄之有记忆起,这人就因受了牢中酷刑毁了容貌,伤了身子注定再不能登台。
出了无妄司,这一大一小迫于生计勉强找了一个肯收留他们的戏班。自此两人以师徒相称,大的拉琴,小的做些琐碎活计,风餐露宿的跟着戏班走遍了七国各地。
起初他们师徒两个的处境十分窘迫,不过外面的日子总比牢里好过,何况但凡有点眼力的人,都能从苏玄之那张稚嫩的脸上,瞧得出此子日后艳惊四座的姣好模样。
班主有意栽培他,再加上师父的悉心教导,苏玄之很快就能上台唱戏了。
偏巧的是,史家镇那一晚是苏玄之第一次登台亮相,而且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给了他一段,他从没练过的唱词,也没料到他为了成全师父的心愿,如实的唱了这段词,会引出一个无法挽回的结局。
师父常与他说,戏大于天,词不可改。
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师父是一个很倔强的人,甚至隐隐觉得这人长达十年的牢狱之灾和那一身伤,都是因为这人不肯低头才造成的。
至于有关这昔日名伶的过往,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师父不肯说,他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所以当他在勾栏里再次遇到那个为他鼓掌的少年,得知对方想要买两个泥人被拒,只能退而求其次的买走一个时,他欲成人之美便也买了一个男像,并跟在那少年身后想将东西送给他。
只是没想到,少年在拿了他的泥人后,走得那样急。而当他转身回了戏班,就看到在刚搭好的布景阁楼上,有几个人在争吵推搡着,其中有一个身影他还很熟悉。
天下还着雨,云很低。
任谁也没料到,一抹碧影倏然地从高台上坠落,和着苏玄之抑制不住的惊叫声,那身影如同戏文中写的一般一跃而下,像极了夜幕中在众人眼前绚烂绽放又瞬间死去的烟花。
绿珠坠楼,殉的是她宁死不屈的气节,而他的师父,殉的是戏。
事情发生的突然,没人说得清,那琴师是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但苏玄之明白,他的师父是穿着戏服离开的,他一定是想再登台,而那些人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
可不论过程如何,到底是一条人命,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官府的人很快就到了,但是来的那些捕快似乎并不关心一个又老又丑的戏子为什么死了。
相反的,他们带走了苏玄之,原因无他,近些日子他的画像传遍了贪狼国大大小小的府县衙门,有人动用了官家的力量在找他。
就这样,苏玄之被带到齐爷跟前,见到了来自上仙界的两名玉堂道宫弟子,此二人同他说起他那素不相识的父亲有意接他去上界。
对此他并没有什么十分特别的感受,尤其是当他看见那两个穿戴华贵、谈吐不凡的仙门弟子称他为少主时,眼睛里充满了轻蔑之意。
让苏玄之意外的是,玉堂道宫的人在找到他后,并没有马上带他走,反而是在齐家暂住了下来,等待神林的开启。
想来仙界自有仙界的规矩,他没有修行过,自然不具备踏入上界的资格,虽然他当时的年龄尚幼,完全可以去参加正式的仙门弟子选拔,前往天梯试试根基与运气。
但那两个仙门弟子显然瞧不起他,不愿意耽误更多的行程,想着凭他们二人的实力,在神林中为苏玄之找一两个护道的小妖,简直易如反掌。
在齐家空等的日子里,苏玄之几番试探之下,才知他的父亲当年离开时,正是苏家衰败的前夕。
他的母亲苏蓉又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在明知苏家难以保全的情况下,便主动与当时通过神林大选的莫逸白和离。
如此做法,一是为了保下夫君性命不至牵连无辜,二是她乃一介肉.体凡胎,既然莫逸白注定了要得道成仙,她又何必纠缠。
莫逸白走后,苏家满门获罪。
知晓真相的苏玄之有些失落,但倘若事情真的只是如此,他也未必会记恨自己的父亲。
可惜当他知晓玉堂道宫之所以肯接纳他,是因为他的父亲在仙界与一女修成亲,生下的长子因病早夭。
莫逸白为此悲痛欲绝,那女修为讨他父亲欢心,这才建议接他入仙门时,苏玄之便生了退意。
夜半,他借机迷晕了两个弟子想要逃走,却估计错了“黄粱一梦”的用量下手轻了些,等那两个弟子醒来,他连齐家护院法阵的出口都还没找到。
所以他完全想不到,就因为他想逃,才连累那两个四处寻找他的玉堂道宫弟子,无意间撞破了齐爷与一个神秘人密谋残害神林中的妖兽一事。
两个弟子被灭了口,齐爷本想将他也一并除掉,可那个神秘人在看了他一眼后,也不知对齐爷耳语了些什么,齐爷独自天人交战了片刻,就决定不杀他。
这之后便是他不堪回首、生死往复的日子。
直到数月前,苏玄之挨到了再一次神林大选的机会,他伙同另外两个齐家的奴隶偷了三张名帖出来,他想要修行,想拥有无上的力量,去报复欺负过他的所有人。
可是他根本逃不掉,恐怖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
幻象中,那两个奴隶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身边,他望着其中一个人死不瞑目的不甘神情,忽然就忘记了身上的疼。
刀剑一下又一下地砍在他的后背上,几个眨眼的瞬间,苏玄之就能感受到他背后的衣裳已经被血浸透了,黏腻而又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后颈处缓缓流下滴落在他眼前的泥土中。
不对,这不是他的血!
反应过来的刹那,苏玄之出自本能的死命挣扎,想将挡在他身后的人扯下来,可那人的力量出奇的大。
对方死死地按住苏玄之乱动的手臂,呼吸沉重地道:“苏兄快走,如果收服这琴一定需要一个祭品的话,我比你更加合适……”
浓重的血腥味让苏玄之不禁一阵恶心,同时也不由得恐慌起来,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不该出现这样的一个人,他也不认识这个人。
此时的他甚至搞不清楚,他是害怕自己会死,还是怕别人因他而死。
“走啊——”
状若痴态的苏玄之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怒吼,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按照对方的话去做。
史读书松开了钳制着苏玄之的手,他看到那满脸惊恐的白衣少年在他的呵斥声中,狼狈的爬出了齐家护卫的包围,然后愣愣地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
“谢谢你送給我的泥人。”
苏玄之瞧见那个浑身浴血的陌生人朝他笑了笑,接着他仰起头望见天边被熊熊火焰烧出的巨大缺口,因为史读书的干预,了恨琴利用他的记忆所创造出的囚笼开始崩塌。
现在离开是最好的时机,苏玄之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也原以为自己会抛下史读书独自逃走,可当他从迷惘中清醒过来的一瞬,他就已经冲进了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人群中,手上还挥着不知从哪里夺来的刀,正不要命地砍向他的心魔。
“要走一起走,我已经不怕他们了,不怕了……”
苏玄之冷眼看着向他杀来的齐家护卫,他握紧了刀柄快步迎上去,一刀劈过鲜血从那些人影的动脉中喷溅而出,直泼在他的面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