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榆树叶细碎落下,映照在颜佑身侧,随着出剑收剑,光影明暗相间,他收起木剑,静看向坐在木台阶上笑意温暖的两人。
女妖一事,他早已通知师弟加派弟子下山处理,他滞留在人界的理由改了又改。师弟打趣了他几句,倒也未曾说师尊近期如何,反而劝他安心呆在苏越国,又笑道师尊希望他仔细看着这次下山遇见的人,待回宗门时,会再次查看他剑意。
颜佑背对日光,面具下的目光越发柔和,嘉佑的眼睛确实如凌宣所言,映着一整片星空,心灵干净如山间清泉,乖巧可爱不哭不闹,与师弟们的性子很是相像,将养了十日,小孩身子骨以惊人的速度修复。
“嘉佑来,我教你识简体字,”凌宣眯着眼睛,拉着嘉佑,而后笑着转向他,“大哥,你教他修炼吧,顺便教教我修仙界的文字,这个妖力弄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理所应当将没有原主记忆的问题归结为妖力。
果不其然,青年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嗯。”
怕是颜佑唯恐她体内妖力再次作祟,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平日也会教她如何梳理体内磅礴的灵力。
谁能想到,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差点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和高深莫测的实力给吓死。
凌宣教着嘉佑一起歪着脑袋,笑眯眯注视他,真诚叹道:“我有点好奇大哥身世,是谁家养出这般善良的仙君啊!”
嘉佑跟着凌宣说:“善良。”
“凌宣,修炼一途没有捷径,你少贫嘴。”颜佑说完,放下剑,“嘉佑过来,闭上眼,测一测天赋。”青年粗糙的指尖亮起一抹红色的灵光,嗖地钻入嘉佑眉心,身穿蓝衣长衫雪白马褂的漂亮小孩一声不吭,浑身冒起冷汗。
凌宣蹲在一边,紧张地替嘉佑擦汗,叮嘱道:“大哥你小心点!你控制点力道!”
“你闭嘴!嘉佑来伸手。”嘉佑年幼体弱,为减少他痛楚,颜佑不敢有一丝松懈,身边无测天赋的用具,他便以自己的灵识来辨认个大概。
莹绿星星点点的灵力悄然从嘉佑左手冒出,颜佑便将自己的灵识从嘉佑体内收回,这时,凌宣却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嘉佑的灵力。
颜佑右手的冰刺顷刻间蔓延,冻住了凌宣乱挥的手,“别捣乱!”他收了所有灵识,替嘉佑抹去冷汗,夸奖道:“天赋不错,可入仙道。”
凌宣惊喜地吹掉手上的冰渣,急急凑上前,“大哥你怎么分辨的?教教我呗,你看看我呢?啊,我忘了告诉大哥,我最近发现自己可以控制风,嘿嘿嘿。”
她不等颜佑回答,嘚瑟地笑岔气,原主火、风、水皆可控制,有了风的作用,水火的威力便不容小觑了,她相信原主根骨绝佳,估计出身也是不错。
“天赋极佳,满意吗?”颜佑甩开袖子,抱起嘉佑后退,两个寻常的人便远离起凌宣这个不上进的“天才疯子”。
凌宣快乐地翻跟头,还不时凌空摇摆几下,大笑道:“极佳!!这是上天补偿我的,遇见大哥真是我积攒二十年的福气一度爆发。”
她又翻回来,摸了摸嘉佑的头顶,“嘉佑好好跟着大哥修炼啊,二哥我先去赚钱啦,今个儿阳光甚好!正是赚钱好时节。”
说完,她不等人应答,便一溜烟跑走了。
嘉佑同她挥手,喊着:“二哥早点回家。”
远远地听见凌宣回答,“我一定早回来!等我买糖给你吃啊!”
颜佑等嘉佑收回视线,才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把老旧的小木剑,尽量放松声线温和解释:“修者后期不论天赋,单看道心和心性,门派之间的功法也不分贵贱,自己的路终究是你与这世间,与这人妖魔仙四界的事,要始终记得守住道心,又不困于己心。”
嘉佑点点头示意听懂了,他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他太饿了,抢了吃食,被人打了,遇见了二哥和大哥。
二哥和大哥对他很好很好,他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他紧紧抱住大哥给的木剑,抬头间,年幼的孩童周身镀了层秋日的暖光,软糯掷地有声的话响起,“大哥,我要修炼!”
*
苏越国远离妖魔界,妖类极少会逗留在此地,偶有恶妖,经普通人上报给专门设立的“折修会”,便会有修士出现,除去祸害。
单纯来说苏越的人很闲,悠闲又有钱。
锣鼓响,擂台现。
“各位哥哥姐姐,请听我一言。”
行人好奇地驻足观望,身着月白道袍少年敲着锣鼓,面容年幼,清凌凌的目光落下,未掩其少年意气,格外轻隽好看。
紧接着人群渐渐围了过来,便见少年甩开深蓝无装饰的发带,纤长的指尖伴随脚步舞动,但见少年舞步轻盈,周身剑光环绕,手腕有力翻转,竟显出残影来。
有人问道:“这是作何?”
凌宣知道时机到了,啊啊了几声,便开嗓了!
她灵活跳动的双腿陡然僵硬,佚名剑猛地跌落在台上,这突然的变故成功吸引住了行人的目光,她神色哀戚,站在台侧右边,唱:“哟~”
台上,少年一身月白,目光空洞,迷茫地走动,竟在这春日,用嘶哑年迈的腔调唱起了悲戚的故事。
“你问我修仙,修得哪门子仙?
生老病死,兰因絮果,谁曾知我几许失去,几多悲戚,敢问这人间何曾有人知我心?
来世一遭五十六年,端为他人做高台,歌弦舞曲羌笛长乐我为人师,日光之下无新事,我所求并非极乐,所爱并非空渺,我爱此界一花一草。
我听见人们暗中哭泣,诉说着为人太苦,”凌宣眼中含泪,像是已经完全代入了戏中老人的所见所闻,她双手捧起胸前的纸花,悲伤地跪下,泪水整颗整颗地滚动,竟在台上怆然而泣。
众人只见哭着的人因伤心过度,跌落歪倒在台上,齐齐一愣,这厢又听人哭喊道:“我妻在何处?”
悲哀近乎绝望地躺在台边,双手紧紧扣着身下的木头,几乎要苦出血泪。
而后不待众人惊呼,这台上苍老的声音骤然转为年轻的女调,那唱戏的人滚在台侧左边,只见“他”神情又是一变,显出几分姑娘的秀气,台下又纷纷鼓掌叫好。
“咿呀咿呀,仙王呐!你可知,我那在世的郎君,身居殿堂可曾念起他年少情爱?”
凌宣瞄了眼台下衣袖拭泪的几个人,内心喜悦,既然她已经抛出故事,便会将脑海里展现的画面,唱个尽兴。
她扔下纸花,举目仰望天空,凭借腰腹用力,滚翻在木台右边。
苍老的声调复又响起,“呐呐呐,我修仙只为一人,我年少的妻。
我与我妻失散在权谋诡谲里,我妻相貌平平,爽朗不似那讨男子欢笑的女子,她修读圣书心怜百姓贫民,我忠于我君,又怎抵阴谋阳谋皆要我亡!”
她挥手间白花飘落,佚名剑乖顺地任由主人将纸花洒在它身上。
“我的妻啊,她一纸休书,呈上罪证,言辞犀利,直言她乃祸首,听从祸国妖人指令,同半百官员祸害无辜,而今她厌弃夫君,重获自由,再不愿做他人棋子,特来朝堂谢罪。
我妻保我命血洒长街,我修仙只为寻我妻,我不求来世,只要今生,上穷碧落下入黄泉,只寻她一人,我的妻……你在何处!”
凌宣已然哭成泪人,捶地问天的姿态真像悲伤到深处,再无言语能形容这老人的痛楚,她心想,“我这戏要是唱明白了,就不感人了,还是模糊些好,其实言语里都是漏洞,毕竟这前半段故事是凭空从她脑海里出现,却模糊地又沾上了血色的场景了。”
最后她唱道:“生,既离别,情,至死不渝。我为寻我妻,我妻在何处?谁人知我暗里哭泣?”
凌宣挥挥手腾空而去,举剑自刎道:“寻妻去~”长歌寥远,求仙问道者绝望惨烈,最终走上了绝路。
气氛正好,台下有大姐抹袖拭泪,放声哭道:“何其无辜,何其悲愤!又何其无奈!!他的妻子死了,他也死了,命运弄人,虽说修者命轮长久,无逆天之法,他要找他的妻子,可他又能如何呢!”
“是啊,是啊,都说修者好,可他们也是人啊,如何能救命呢!”
眼看话题要偏了,凌宣却笑眯眯拂去脸上的眼泪,翻回擂台,清了清嗓子,拱手,大声道:“今日,《寻妻》结束,大姐先别哭啦,要不您先给我捧个钱场呗,大哥还不快扶您的妻子,好生歇息去,这可不能再哭啦。”
颜佑抱起嘉佑站在楼台上,观望凌宣倾情的表演,嘉佑抱着小手,左拍拍,右拍拍,虽然他听不懂二哥唱什么,但是看着人群纷纷递给凌宣铜板,看见二哥脸上还未干透的眼泪,真诚道:“二哥厉害!一人变两人!”
凌宣仰起头,正对上两人的视线,立刻露出一口白牙,呀!“胡来瞎唱”的小心思,一不凑巧就被大哥发现了。
“大哥大姐要好好相处啊,人生最完美不过家庭美满,得妻儿相伴,平安顺遂。多谢大哥打赏,下回《女将记》,预知此戏,后日午后擂台再相见啊!你们一定要来,这会是一个震撼的故事,我保证不会让大家再哭啦!”
不远处的楼阁有一窗户大敞,修仙者耳力目力非凡,少年的表演和灵活的嘴皮子全数映入他们眼底。
“仙长,那少年服饰您可熟悉?虽是道袍,却看不出来历?”
金色衣袍加身的人,随意朝凌宣投来一眼,眯着眼睛打量,“唔,认不出,散修糊弄人而已,这次折修会下堂的任务要除名的人是他?什么时候,折修会还接了除名修者的任务了?”
擂台上少年笑得无害,看起来倒不似偷摸强盗,又绝非恶妖,便容他观察一番,左右修者皆不可无辜伤人性命。
凌宣远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她交了擂台的使用费,“大哥,嘉佑,两个时辰不见,你们就来寻我啊。”
言语里满是开心,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回家,来出来找她。
她摸着鼓囊的钱袋,开心地复述借擂台构思的想法,末了,不忘在嘉佑表现,“嘉佑,二哥聪明吧!”
嘉佑学着凌宣教他的方式鼓掌,“二哥棒!”
颜佑一直看着她,“跪的如此用力,不疼?”
话音刚落,就见凌宣拿出了套着膝盖的棉护,她特意找绣娘缝制的,“超好用,建议练剑的时候戴着,等我有时间,找找保护手腕的材料,给嘉佑戴上,省得落伤。”
“大哥,你关心我啊?”
颜佑猛地扫向后方,谁在窥视?目标是谁?凌宣?还是嘉佑?
“日后,不要抛头露面,必要时,告诉我,我同你来。”他不放心地提醒凌宣。
“行行行,您是大哥,听您的。”凌宣张口敷衍答应,大哥居然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思想,老古板!亏她还以为大哥是在关心她腿疼不疼。
凌宣买了些时令菜蔬和肉,“苏越国近年有个修仙者挺有名的,叫什么范智障?真奇怪,什么名字不好听,非要用智障二字,名声还挺响亮的,就是这名字寓意不好。
嘉佑,二哥教你,人傻憨皮,脑子不好使,就是智障。我家嘉佑是最棒的小孩!名字也超好听!尤其是这个佑字是真的完美啊!”
听她满嘴不着调,颜佑拿起木剑,挡在凌宣眼前,“不许教他任何脏字!你怎可在背后评断他人?不可说污言秽语!”
凌宣实在是怕他在嘉佑面前说教,板正的古人真是可怕,尤其是这种从来只见他用木剑的人。“好的,您就是一仙人,我不说了,我回家给嘉佑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