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壮汉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把扎到一半的纸人往旁边一放,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纸灰。他抬眼打量了赵意观三人,似乎对这种富贵打扮的人会来他这里感到不信。
不过他这里是义庄,一则是没有什么害怕给人偷师偷走的手艺,二则是这地方经营多年,勉强可以混个温饱,要说来的人别有用心,可确实没有什么足以令人图谋的东西。
“我们这里不是什么寻乐子的地方。”
在义庄里干活,讲出去可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在哪里,人的尸体都被视作一种晦气。更何况奉州的乡邻们,哪怕从娘胎刚里生出来,就天生比外乡人还要迷信几分。
哪怕是家里穷得青黄不接,也不愿意来纸扎铺棺材铺里干这些和死人有关的勾当。除非是真的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田地,城里也没有可以接济的亲戚,才会投身来这些阴森森的地方帮忙。
壮汉以前也雇佣过很多活计,大约身份都是没亲没故混口饱饭吃的孤儿,或者馋懒奸滑不愿意下苦工劳作的懒汉。
要知道,除却送人上山的那几天,需要搬棺木卖点力气,其他时候义庄里的活都很轻省,再有另外的缺点,不过是时常需要人守夜。
他观察徐秋声三人,肤色如雪,气度弘远,容貌和仪表都很不平常,即使是被冷落,神态之中也没有多少窘迫之状。
普通的家境绝对教导不出这等品貌的青年人,必定是乘坚驱良、击钟鼎食的簪缨之族,用绫罗绸缎,靡衣玉食仔仔细细地呵护,才能养成如此风流跌宕,意气风发的出色人物。
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还去过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城,那里的王孙公子呼奴使婢,仆从成群。而今上门的这几位,身边不见一位仆从,但是神态自若,万分不像路遇山匪落难的样子。
他只觉得这群人可能是过惯了安稳日子的公子哥和大小姐,听闻奉州有怪力乱神之事,就专门过来开开眼。至于会有什么后果,初生牛犊是根本不带害怕的,甚至可能觉得可以靠着自己的一身正气,喝退那些邪祟于无形。
等他们见了死人,恐怕就会觉得恐惧了。
壮汉本来想要拒绝,可惜赵意观一行人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可以劳动致富的途经,握住了怎么可能会轻易撒手。
这时候那瘦猴似的活计也跟了过来,撇撇嘴,倒是对义庄主人的坚持不以为然:“好容易来了人,就尽管推出去吧,到现在还觉得这份工是个香饽饽呢!嘿!瞧着吧,要不是我欠了账,你以为谁会留在这里?”
那义庄庄主见赵意观坚定,近几日又确实缺少人手,加上有那男子在旁边煽风点火,没犹豫多久便答应下来。
只是他心中仿佛认定了赵意观他们不会在义庄里多留几日,因此态度并不十分热忱,于是重新坐下,继续扎着手中的纸人,淡淡地说道:“我这里,不像城里有那么多事情。只是规矩照旧是有的,只是过了亥时,所有人必须闭上门窗待在室内,等到鸡鸣破晓才可以出去。如果有人敲门,再如何也是不能开的,哪怕听到呼救,或者来人唤出了自己的名字,也绝对不可以应声搭理。”
“白天的活没有多少,晚上香堂里供奉的灯油不能断,停尸间也需要有人值夜。”说到这里,壮汉抬头,目光停留在蓝盈俏生生的脸上,“至于你呢,女人属阴,义庄晚上阴气重,不能让你接触那些东西。要是手巧的话,白天可以帮忙扎纸……到了夜间,就锁上门,早点睡觉吧。”
蓝盈是觉得义庄主人是多少有些迷信的。赵意观的雷法刚正,最克妖鬼,但是她和望娇师姐一样师从于鹿台山玉雩真人,同样也被传授了先天八卦离火,离为南方,太阳正午之位,克邪破魔无往不利,不差那雷法分毫。
如果这个义庄里真有邪祟,凭借这一手足以令它有来无回。不过竟然发工钱的老板发了话,她自然只好点头称是。
交代完了义庄里的一些禁忌和工作内容,那壮汉开始讲起了关于赵意观诸人的薪酬待遇:“一日三餐和住宿义庄管照,一个月八百钱,转正以后,便是一吊钱。多事之秋,我算你们两倍。遇到有人办白事,主人家也会另外塞些红包。”
义庄主人开出的工钱果然要比在醉仙楼干打荷要丰厚许多,事到如今,赵意观也不奢求开个赵氏餐厅称霸凤吾国的餐饮界了,现在他们三个人主要就是想求一个落脚的地方。
壮汉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他陆陆续续地讲完了这些正事,然后把那尖嘴猴腮招呼到自己面前,让这人带着他们在义庄里熟悉下情况。
虽然建筑和陈设非常古旧,但是整座义庄占领着整个山头,还是有那么几分好处。这义庄的院落非常宽阔,先前和小童走到阁楼,赵意观没有怎么打量周围的风景。
等到那名叫做侯三的伙计,带领他们逛来逛去,一一将建筑的用途指给几人看的时候,众人才发现这义庄所承包的业务还真是齐全。
除却停放死的太平间,以及存放棺木的长生屋以外,因为庄主的一双巧手,广目义庄还承包着售卖纸扎的业务。可能领悟了山上物资运输不易的道理,庄里同时还存放着许多线香,灯油,纸钱,为顾客的准备不周做足了考虑,是实实在在地将‘丧葬一条龙’这句口号落在了实处。
广目义庄最大的一间房,被充作了香堂,香堂里面还供奉着几尊菩萨和佛陀的神像。
佛像庄严殊胜,神情静默,渡上的金身有了些年头,已经开始发灰,露出黯淡的内里。供桌上打扫得倒是纤尘不染,长明的佛灯,净水,果实和鲜花一应俱全。
值得一提的是,最高处悬挂着的牌匾,提的不是常见的‘佛光普照’、‘慈悲无量’、“慈航普渡”等字样,而是一句非常有意境的‘得大自在’,惹得赵意观不由得抬头多看了几眼。
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今天晚上他要待一夜的地方了。
虽然义庄主人点明了他们俩人晚上都要值夜,但是守夜这件事,有轻松和劳累的区别的。
譬如说在佛堂值夜,佛堂供奉的香火灯油都不能断,这香只是普通的线香,没一会就要去换。而在停尸房守夜,虽然听着可怖,但是在长生屋的旁边有着一个小小的偏室,有床有铺,只需要夜里注意有没有老鼠和野兽的动静,还是守夜人还是可以小憩一会。
自己昨夜说梦话背了一晚上的《太上琴心文》,这件事他已经从徐秋声口中得知。
所以主动将能够好好睡觉的机会让给徐秋声,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侯三带着他们看完香堂和长生屋旁边的小房间以后,又领着他们去瞧了蓝盈白天待的纸扎库。库房非常规整,里面的纸扎被一排一排整齐地安放在一起,有纸扎的门楼,宅院,灯彩家禽,但是更多的是用彩纸糊作的纸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侯三虽然已经在义庄里干了有几个月的功夫,但每回来到纸扎库,成百的酒红色脸颊的惨白纸人,带着诡异地微笑齐刷刷地望着自己,仍旧忍不住头皮发麻。
赵意观却一向是个胆子大的,他还敢穿行在纸人之间,煞有介事地评价那些纸人的模样,譬如哪个很丑,哪个丑得有些漂亮。
就像一群感情好的朋友走在街上,遇到小猫小狗的名字,都取决于自己身旁的同伴。当他将那些纸人和身边认识的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其他人都将这些话认作是赵意观随口一说的玩笑。
“哦!那个纸人好像点苍山的袁师兄!……你看那一个,发型像不像之前一直跟着小师姐的唐青簇?”
蓝盈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不说里面还有望娇师姐?”
她的本意就是好让赵意观住口,怎想这个人真是一点眼色都不识,闻言还向着纸人堆里深深地望了一眼,非常认真地说道:“你别说,还真挺像,不愧是你……”
*
义庄的午饭则是普普通通的糙米饭加上咸菜,大家都聚在一起吃,包括义庄主人和那不爱说话的孤僻小童。三人正闷声扒饭,瘦猴样的伙计便提出要将工钱结清家去。
那义庄主人收拾碗碟到了后厨,侯三也跟着他过去,等到徐秋声再度看到侯三,便是他提着一个蓝色的小包裹,推开义庄的大门迈步要出去。
徐秋声因为他之前抢小孩糖吃的行径,对他的态度总带着几分不自在。
那人见他站在一边看着,也不以为意,反而主动向徐秋声招呼:“你们啊,在这里做事可要小心一点,要不是我欠了赌坊一屁股烂债。阎罗王要命,活罗刹却要你生不如死,我才不到这里避风头!”
徐秋声知道他没有说谎,这人拿着蓝色的包裹,四根指头紧紧抓着那块布匹,剩下的半根小拇指在白天中非常显眼。
戌时的时候他返回了长生屋旁边的偏室,打算借个扫帚打扫一下室内的蛛网。
这等事情简简单单一个除尘术就能完成,可是马上到了门禁,不能和同伴聚在一起,徐秋声清闲得确实有些无聊,反正没有事干,不如亲自动手锻炼一下自己的实践能力。
他到了院子,就看见蹲在那里看蚂蚁迁徙的小童,晚上吃饭的时候,那小孩一吃饱,就下了桌不知窜到哪里去了。因此在这里看到他,徐秋声倒有一点诧异。
出于补偿的心里,他又把话梅糖给那童子吃。
那童子的脸很白,在昏暗的天色中白得荧荧有些反光,他含着糖,含糊地说出自己躲在这里的理由:“天快下雨了,今夜有人在山林里迷了路,过来投宿呢。”
徐秋声静静地侧耳倾听,果然前院隐隐有人群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他不感兴趣,便叫小童带自己去那打扫房间的扫帚。
太平间的院落里果然也有一间塞满东西的库房,他点燃灯烛进去,里面是清一色的手工制品。看得清楚编织者的手法成长速度很快,从最简单的草帽、篮子开始,到扫帚和蒲团,以及数量最多的稻草偶人。
那小童没注意到徐秋声的异样,含着糖囫囵说道:“我阿爹的手很巧吧?他以前还会给我折草蚱蜢,编兔子,编小狗……不过我阿爹最近不喜欢弄这些了,他说很讨厌,因为他不耐烦给草人准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