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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噩梦惊醒，几乎从床上跳起，转头看见坐在床边安静看书的许诺，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身上，温暖又舒服。
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外面的鸟叫。
叽叽喳喳，吵闹却也美妙。
“我刚刚做了个梦。”我缓缓躺回床上：“我梦见我们去了地下世界，救下了个搜救队员，还遇见了自称七十七世的恶心黑手……”
许诺放下书，面色平和地看着我：“你又在逃避现实了，陈近。这些不是梦，是真的。”
我的表情瞬间僵住，胃和肠子开始挛缩抽搐，我移开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我的手指满是伤痕，甲盖外翻，指甲里渗满脏黑的泥土，泥里还嵌着几根衣服上的白线。
“我们到达地上后，你就开始刨土，一遍遍喊着‘还有科林，还有科林没上来’。”
我的头开始发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钻着我的太阳穴。
“陈近，如果你看看周围，就会发现这里不是你熟悉的家，而是医院。”
“你在睁开眼的第一秒就意识到了，却要骗自己说这是一个梦。”
“陈近，你可以撒谎欺骗别人，但不要骗自己。这会让你病情加重，分不清真假。”
头好疼。
我抬起右手，用手腕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许诺停了下来。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话，只是闷着声音换了个话题：“当你的学生，都需要经历这些吗？”
“如果你说的是生离死别……”许诺语气平淡，像在阐述什么真理：“人人都会经历，差别只是早晚和多少。”
“如果你说的是说教……”许诺语气依然冰冷：“我一般会根据学生自毁倾向的严重程度，判断要不要进行适当干预。”
我缩成一团，把脑袋埋在双膝之间。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理不清思绪，我想提问，我想说话，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问什么。
我只知道自己很难过，但我又不知道自己在难过具体哪件事、哪个人。
许诺轻叹了一声，他冰冷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说起来，你有注意到我们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天气很好吗？”
我没有答话。
“好的就像……”许诺顿了下：“我和谭雅初见的那天。”
“那天天气很好，但她却跟你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所以我走到她面前，问她有什么愿望。”
我缓缓抬起头。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惊讶，许诺忍不住轻笑一声：
“你不用惊讶，我这么做并非出于怜悯或善良，毕竟我没有人类的情感。我只是单纯喜欢寻找一些陷入绝望之人。因为他们不会许暴富、成功这种无聊的愿望。他们的愿望会更具体、更多样、更有趣。”
“绝望……”我的情绪稍显缓和，大脑似乎可以顺利组织出语言，但讲话还是有些磕绊：“谭雅太太，绝望？”
“谭雅研究历史，并非四十多年。”许诺看我满脸不解，继续说道：
“在此之前，她是个业务销售。负责公司对外业务，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研究各种话术。”
“谭雅在谈判方面很有天赋，有时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这反而越显得她业务精进，很快她便升任为销售主管。也是在那时，她拥有了自己的女儿，乌玛。”
“乌玛漂亮又聪明，只是作为小孩来说，她显得有些过于乖巧。”
“不过没关系，这就是谭雅梦想的女儿。她花了许多钱让乌玛去学芭蕾和钢琴，她希望乌玛未来会是一名舞蹈家，或是音乐家。”
“这就是谭雅想要的，她既然靠自己赚到了钱，那她就要靠女儿赚名誉和关注。”
“她需要在朋友和同事中保持优越感。前半生是自己赚钱的工作，那后半生就是优秀的女儿。”
“乌玛要漂亮、要优秀、要全能，要时时站在舞台聚光灯下，收获一波又一波的鲜花与掌声。最好，乌玛能在长大成人后，成为全球知名舞蹈家，会在领奖台上流着眼泪感谢自己的妈妈——谭雅。”
“可是乌玛不喜欢跳舞。乌玛在舞蹈和音乐上毫无天赋，甚至略显笨拙，但为了那个虚构的舞蹈家感谢时刻，乌玛被逼着花更多的时间去练习。”
“这给了谭雅虚假的希望，她认为只要乌玛足够努力，站在聚光灯下、成为人人艳羡的舞蹈家，就不是梦。”
“但可惜，谭雅梦碎在乌玛成人礼那天。”
“乌玛死了。”
“是自杀。”
“乌玛自杀那天，谭雅刚好结束工作，广场上的大钟响了十二下，她有些听不清电话那头人说了什么，她只知道钟声伴着一声又一声的哽咽。谭雅有些烦躁，告诫女儿不要找借口逃避舞蹈课。”
“在最后一声钟声落下时，谭雅终于听到了乌玛的话，但是乌玛说了什么，她忘记了。”
“乌玛自杀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谭雅都记不得了，大脑自动模糊了她的记忆。”
“后来，谭雅离了婚辞了职，她想不明白乌玛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前途一片光明，明明离舞蹈家仅剩几步之遥，为什么要突然放弃？谭雅开始四处旅行，她想散心，想给大脑足够的时间去想明白这一切。”
“在我遇见谭雅那天，她正坐在长椅上喂鸽子，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她一边喂一边享受着阳光和微风，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直到广场的大钟开始敲响。”
“那天的钟足足敲了十二下，钟声悠扬动听，谭雅却愣住了。熟悉的钟声让她想起了那段被大脑封住的记忆。”
“乌玛十八岁那天，在最后一声钟响后，乌玛说的是‘对不起妈妈，我真的……真的不喜欢跳舞，为不喜欢的事情努力，真的好痛苦’。”
……
我几乎愣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泪滴落在手背，才让我回过神来：“谭雅太太她……从来没说过。”
“这是她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也是她的恐惧。”许诺朝我微微一笑：
“她向我许愿，说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她说只有等她合格了，才有资格再拥有新的孩子。”
“虽然这个时间有点长。”
“至于她的死，谭雅虽获得了博奇，看见了恐惧，但是她合格了，所以再次面对乌玛，她显得无比坦然。她频繁吃药，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过度沉浸在名为恐惧的美梦里，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我几乎红了眼眶，但我却不自觉地为谭雅太太感到高兴。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当初许诺那些话的意思。
——“可惜谭雅的梦想太小，若是她的愿望再大点，再多活几年，她或许能将人类的进程往前推一推……”
——“她完成了自己的梦想，所以死了。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的死是注定的。”
这一切都是谭雅太太的选择。
她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她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哪怕死亡，也是她自己想要的。
她借博奇见到了乌玛。
她借丹尼尔阻止了博奇传染。
哪怕收养丹尼尔，也是她在实现自己心愿——合格后才能拥有个新的孩子。
“闻夕现在怎么样了？”我擦了下眼泪，转头看向许诺：“七十七世把他甩进电梯后，我看见他的肚皮开始地愈合，甚至还恢复了呼吸。”
许诺忍不住轻笑出声：“就在你隔壁，怎么，你打算原谅他了？”
“不知道。”我诚实地摇了下头：“我想和他聊聊。”
许诺了然点头：“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他，作为共生体，他应该拥有一些七十七世的记忆，或许我能从他那里把过去的故事补全。当然……”
许诺朝我狡黠一笑：
“要是话不投机，你也不用太生气，毕竟你们两个的住院费，都是我拿他卡刷的。”想了想许诺又补了句：“还挺贵。”
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