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我不解地打断他:“你说的活,是什么意思?”
霍夫曼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在回忆一段极其不愿想起的过往:
“在我推着由生肉拼成的八层大蛋糕进入地下室,为她庆祝她一岁生日时,爱洛动了。她从那个布满粉色蕾丝的精美公主床上爬起,以一种人类难以做到的姿势——她的上半身旋转一百八十度,向上微微扬起,像是一条扭曲又怪异的蛇。她的眼睛紧闭,嘴巴却在不停地上下蠕动。我不知道她是刚刚进食结束,还是想要说话。”
不知是海风刺骨,还是故事可怖,霍夫曼的声音开始轻颤:
“我就那么站在原地,不知等了多久,她嘴里吐出两个音节:Papa。嗓音嘶哑粗重,宛如从地狱传来的声音。我已经忘了我当时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我的大脑里反复回荡着这么一句话:我的小公主,我的睡美人,我的爱洛,竟然是一个怪物。”
我吞了口唾沫,想起几小时前看到的倩影,无论如何我都难以将那抹身影和霍夫曼嘴里那个扭曲如蛇的怪物联系起来。
我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从虚幻的“美”中清醒过来:“可是……它本来就是个怪物,从来没有哪位公主是需要依靠吸食血肉来存活,你被它美好的表象欺骗了。”
霍夫曼咧了下嘴角,满脸的嘲弄:“吸食血肉?难道你没吃过肉?难道超市里的猪肉牛肉不是卖给人类的?”
我被这话呛得哑口无言,但还是努力争辩着:“但……至少,人类不是从同类的尸块里诞生的。”
“因生产而死的孕妇不就是明晃晃的尸块?且不说在医学技术如此先进的今天,依然有产妇死亡,其中因羊水栓塞而死的产妇更是占到了大头。比起爱洛,人类的诞生反而更像怪物,不仅以同类血肉为食、争夺母亲营养,甚至还有概率害死自己的宿主。”
我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大脑几乎停滞,海风一阵阵吹来,几乎淹没我的呼吸:“那你……到底是厌恶它还是喜爱它?”
霍夫曼被我的话问住,他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而后缓缓睁开双眼,喃喃自语般开口:“你说,叶公到底喜不喜欢龙呢?”
“啊?”我被他这话搞得有些不明所以。
“在我小时候,我的祖母给我讲过一个中国的成语小故事,叫叶公好龙。说叶公是个非常喜欢龙的人,画在纸上的龙,刻在屋里的龙,他都爱不释手。真龙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决心下凡去见一见叶公,却没想到,叶公在见到真龙那一刻,竟被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我想起《新序》中对叶公好龙的评价,忍不住接话道:“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说罢,我又紧跟着用英语回答:“叶公并不是真的喜欢龙,他只是喜欢那些像龙却不是龙的东西。”
霍夫曼轻笑:“我也是。我并不是真的喜欢爱洛,我只是喜欢她像人的部分。”
此刻,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庞然巨物,它腾云驾雾,巨鳞振翼。它青面獠牙,面容扭曲。
它是龙,也是爱洛。
它们无好无坏,无对无错,它们美丽与丑陋并存,它们只是它们。
我突然明白了霍夫曼的意思,也突然明白了霍夫曼对爱洛的感情。
我舔了舔嘴唇,想要安慰什么,但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故事的后续。
“我不记得那天我是如何逃离地下室的。我只知道,离开地下室后我大病了一场。爱洛应该是生气了,因为从那天起,地下室的监控就再也不能正常工作了。”
我皱了下眉,忍不住追问:“它知道自己一直被监视着?”
霍夫曼点了点头:“我回看监控时发现,爱洛早在我推着蛋糕进入地下室之前,就已经活过来了。她还没有睁眼,却已经做着观察四周的动作,中间还匍匐着爬到监控前,死死地盯着这东西。”
“盯?”
“是的,盯。她没有睁眼,我却能在视频里感受到她的目光。”
目光……我放轻了呼吸,想起之前逛卢浮宫时看到的《蒙娜丽莎》,无论我从哪个方位去看她,我似乎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我在看她,她也在看我。
她明明是死物,明明是画中人,却让我有一种“被观察的”感觉,一如我观察她的样子。
霍夫曼在监控里看到的爱洛,是不是也如我当时看《蒙娜丽莎》的感受呢?
“后来等我病好重返医院,刚好有几台比较复杂的大型手术……仔细想想,那之后,我大概已经有两周没进过地下室了。”霍夫曼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我虽担心爱洛的情况,但我又实在过不去自己那关,于是我决定叫个保姆去帮我看看爱洛的情况。”
“你让保姆去?”我有些惊讶:“你不怕她把爱洛的事情说出去?”
霍夫曼撇了撇嘴,轻咳一声:“其实是偷渡来的黑工。他们不会当地语言,也没有朋友和熟人,雇主们完全不用担心他们泄密。因此我通过某些渠道,联系到了个女人,让她带上生肉,去照顾一下爱洛。”
说到这儿,霍夫曼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我给了她一千欧,五百欧是她的预付款,五百欧用来给爱洛买肉。我特地跟她交代,要鲜肉,不要冷冻肉。如果买不到这么多鲜肉,至少也要买足两百欧。女人语言不好,但她最后还是用蹩脚又难听的英文问了句,爱洛是狗吗?她的提问让我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顺着她说了句,是的,爱洛是条饿了好几天的凶猛大狗。”
我有些想笑,但在如此严肃的情形下我还是憋住了笑意,追问道:“然后呢?”
“她没有听我的话。”霍夫曼叹了口气:“她没有买鲜肉,没有买足200欧,甚至连50欧都没有,理所当然的,她也没能打来电话跟我讲述爱洛的情况。我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昧了钱逃跑了。不过没办法,请黑工,就是很容易出这些事。”
“那你后来去看爱洛了吗?”我问。
霍夫曼摇了摇头:“我没去,不是我不想去,是我不敢去,我很怕打开房门会看见那个女人的尸体,会看见我的爱洛像动物一样啃食着那人的头骨。”
霍夫曼说着,痛苦地捂住了脸,许久,他才从脸上拿下右手:
“自那之后我夜夜做噩梦,我甚至都感觉自己能听到地下室里传来的哭声,就像是什么动物在学着人类的声音,一遍遍念:爸爸,我饿,爸爸,我饿……我实在受不了,将房子挂在交易网站之后,便连夜搬走。我想,只要我搬走了,未来总会有人进入地下室的。房屋公司也好,新任房主也好,甚至警察也好。我不想自己去看真相,我害怕,我真的很怕……”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发颤的双肩让我连批判的资格都没有,我只能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害怕。”
“可爱洛不这么认为。”霍夫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在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房屋公司的人告诉我,地下室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爱洛,只有一张粉色的公主床,和一个坏掉的监控。你敢信吗?我提心吊胆了那么久,想到了一切糟糕的后果,我甚至都想好了自己在被带走接受调查时,要怎么解释爱洛的来历。可突然,有人打电话告诉你,这一切都不存在。没有爱洛,没有血肉,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是不是无聊的日子过得太久,久到我精神分裂,久到我幻听幻视……”
“可是……”我眉头跟着皱了起来:“我几小时前确实看到了爱洛,在海面上。”
“这也是我连续几天都要待在这里的原因。”霍夫曼捏紧手中的巧克力,下一秒,藏在锡纸里巧克力竟被他捏得粉碎。
“就在我以为爱洛只是我的幻觉,就在我重新恢复平静生活时,我又看见了爱洛。一开始,只是远远地看见了个模糊身影,接着她开始出现在下个街区的转角,之后出现在我房子楼下的公园……每一次,她都比上一次离我更近;每一次,她都准时在晚上九点出现;每一次,她都在张合着双唇。随着她距离我越来越近,我也逐渐读出她的话,她说……”
“Papa,你为什么抛弃我?”
“Papa,你为什么离开我?”
“Papa,你为什么不要我?”
哀怨,凄凉,又可怖。
她在街角追逐着秋风,却在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时,眼中含泪地转向那人。
她在公园荡着秋千,却在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时,满脸哀怨地抬起头。
她在海面雀跃行走,却在意识到父亲的目光时,停在原地一遍遍质问。
“她追到这儿了吗?”我努力压制着身上的鸡皮疙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你知道的,她无所不能。”霍夫曼回我一个苦笑:“我是为了躲她,不希望她进到我的新住所,才来到了这艘船上,可是她却依然能跟上我,并且越来越近。于是我只能每晚八点三刻来到船板,遥望着海面。我想,至少这样,她不会进入船舱、来到船上。至少不会在某天我睁开眼时,发现她站在我的床尾。”
“可是……她已经很近了。”我回想着那抹倩影,虽然因为海上无光而显得模糊不清,但她确实离这艘船很近很近了。
“是啊……”霍夫曼发出一声叹息:“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就要相见了。”
说着,霍夫曼的嘴角竟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扭过头,无比真诚地盯着我的眼睛:“谢谢你的巧克力,如果你感兴趣,明天晚上八点,这艘船会在奥斯港口停泊两个小时,那时……欢迎你来见证我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