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时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他眯了一下眼睛,感觉身上懒洋洋的,有种力竭之后的虚脱感。
昨晚虽说是进了医院,但在救护车上就输上了葡萄糖,没多久人就缓了过来,被送回了滕家庄园。
“二少爷。”
在一旁的家庭小护士见他醒了,立刻帮他调高床铺的后背位置,给他递上一杯水。
滕时接过来,看着晃动的水面,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奚斐然闪着泪光的眼睛。
做了一晚上的梦都是关于这个小屁孩的,刚才醒来的一瞬间,他竟然下意识以为床边的是奚斐然。
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肯定比自己还筋疲力竭,昏睡个三天三夜都有可能。
“阿槿呢?”滕时喝了一口水。
“祁少爷昨天照顾您到半夜,后来被大少爷赶走了。”小护士接过滕时递回来的水杯,微微羞红了脸,“医生说您没有大碍,注意按时吃饭就好了。”
滕时点了点头,摸出手机给祁南槿发了个短信说自己没事了,然后掀开被子。
“二少爷,您去哪?”小护士急忙跟上。
滕时披上一件毛衣开衫,扭头看向小护士:“你辛苦一夜了吧,别累着,赶紧回去休息吧。”
滕二少总有让人如沐春风的能力,那双含情眼就算是看着桌椅板凳都仿佛温柔似水,小护士瞬间从耳朵红到脖子根,说话都结巴了:“照……照顾二少一点都不累的。”
滕时淡淡笑了:“那就辛苦你,带我去看看奚斐然。”
滕时别墅主体是欧式风格,滕时的卧室在二层,穿过静物画的走廊,前方是两间分别开在走廊两侧的客房。
小护士带着滕时走向右边一扇,门口等待侍从恭顺地把门打开。
巨大的欧式大床足够躺下两个成年人,而现在正中的被子下正勾勒出小小的轮廓。
奚斐然蜷缩在床上熟睡着,人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只。
正坐在床头做记录的医生看到滕时进来了,立刻起身想要叫“二少爷”,却被滕时抬手的动作制止住了。
“奚少爷身上除了有些淤青和擦伤之外没什么大碍,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小孩子恢复能力强,一两周就能调养好。”医生用气音小声说。
“只是精神上的刺激还需要长时间的调养,心理医生已经就位了,等他醒了之后就可以开始治疗。”
滕时点了点头,看向床上的奚斐然。
男孩身上的脏污已经被洗干净,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儿童睡衣,蓝色的,带着大象图案。
他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枕头边缘,长长的睫毛带着微卷的弧度,脸上的婴儿肥还没退,看上去似乎比同龄的孩子发育得还要慢一些,透露出稚嫩的天真。
手机震动了一下,滕时低头一看,是手下的消息,说是已经在着手寻找合适的收养家庭,目前符合条件的有三十多家,还在做进一步的筛选。
滕时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收起手机走到和床边坐下。
为什么我会在去往江临的飞机上,梦到以你的视角发生的事情呢。
奚斐然安静地睡着,仿佛一个精致的小娃娃。
滕时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奚斐然的稚嫩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如梦初醒。
自己竟然试图通过观察一个小孩子,寻找玄学发生的原因。
他把手收了回来。
穿越回自己少年的身体里这件事本身就不合理到了极点,再多一份不合理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更何况,这个孩子马上就要被送走了,还是不要多生事端建立起什么羁绊了。
“……”奚斐然忽的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翻了个身。
“他在说梦话?”滕时问医生。
医生点头:“说了半天了。”
滕时忽的有点好奇,弯腰凑近奚斐然,想听听他在说什么。
奚斐然口齿不清:“空格……这里用if条件……code要改……”
滕时:“……”
为什么会在梦里编程啊?
“做梦的内容不一定是最受刺激的经历,反而更容易是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医生解释。
“有的学生做梦可能在背课文,有的白领做梦会梦到做预算,总而言之,平时生活里最多接触的东西,做梦时就最可能梦到,”医生哭笑不得,“所以我猜测可能他平时在家里就经常学这方面的知识。”
“这么小就学这些?”滕时心说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好像都没开发这项技能。
医生苦笑:“谁知道呢。”
现在也无从考证了。
不过这个孩子经历的太多,即便是梦到稀奇古怪的知识,也总比醒来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好。
希望收养他的家庭不要被吓到吧。
滕时让医生和侍从都出去,给奚斐然一个安静的环境休息。
然后他自己也从屋里出来,关上了门,正打算回去梳理梳理自己的“梦境”笔记,却忽的见侍从赶来叫他,说是老爷找。
滕时的身子微微一顿,淡淡说了声:“好。”
“请问您去哪里?”
传送电梯里传来AI温柔的询问声,滕时说了句:“去一号别墅,主书房。”
可以横向纵向移动的电梯便自动升起前往了目的地。
这个时代的AI还没有2070年那么智能,只比普通电脑高级一点点。
滕时靠在传送梯边,轻轻呼出一口气。
二十年,世界的各个方面都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比如70年代的女性已经可以像挑商品一样挑选精-子库里的精-子受孕,用最优良的基因孕育出最优秀的下一代。
并且,随着女性可支配收入的提升,和教育水平的提高,不结婚生孩子已经成为主流。
可惜自己母亲没赶上这种好时候。
如果人的基因可以被筛查,自己的母亲绝对不会选择滕仲云。
这个男人缺乏最基本的同理心,狠辣、狡诈、残忍,却又极度聪明,能把所有的阴暗面隐藏得天衣无缝,让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当初滕时的母亲被他蒙蔽,以为他只是一个温柔成熟的企业家,直到被他利用殆尽才看清他的真面目——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小时候的滕时只敏感地不喜欢与父亲亲近,下意识害怕他,长大之后他才意识到滕仲云那是反社会人格。
那种冰冷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即便是再温柔的笑容都掩盖不了他对于任何人都没有感情的事实。
几分钟后,滕时站在了滕仲云的房前。
他敲了两下,推门走进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浓稠深厚的雪茄味道,书房的整体色调是暗棕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东侧的墙。
墙上的架子上摆放的不是书,而是各式各样的枪。
步/枪、手/枪、冲/锋/枪还有猎/枪,简直像是警察局里的违禁品展示柜,却又在价格和品质上翻出十几倍。
那是滕仲云收藏中的冰山一角,滕时知道,在那面墙后,是几十平米的武器库。
滕仲云不信任任何人,只有杀伤性武器能带给他安全感。
小时候滕时很怕进这间书房,现在却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他走到距离桌子一米多的距离外站定:“您出差回来了。”
紫檀书桌的另一面,皮质转椅背对着门口冲着窗外,烟雾从椅子后幽幽散开,听到声音,椅子缓缓转过来。
阳光从背后的落地大窗投射到房间里,屋子里的灯很暗,男人的脸被光照亮一瞬,又没入阴影中,只有手中的雪茄亮着一点红色的火光。
那火光向旁边的沙发一点:“坐。”
“不坐了,我站着。”滕时淡淡道。
这样微妙的反抗似乎让男人觉得很有意思,啪的一声,桌上智能灯开了。
滕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此时滕仲云的头发还没有全部花白,鹰隼一样的眸子却已经和二十年后相差无几,只是眼尾的皱纹更少,是正值壮年的模样。
“还在因为你母亲的事情生气?”滕仲云磕了磕手中的雪茄,“都过去半年了。”
滕时没说话,下颌的线条微微紧绷了起来。
滕仲云仔细端详着他的样子:“你这脾气,倒是跟你母亲很像。”
“您叫我来是为了从我身上看母亲影子的吗?”滕时冷冷说,“那您不如去她的墓碑前看她的遗像。”
这话说得已经很大逆不道了,但是滕仲云却并没有生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这就是你窃听我通讯设备的理由吗,为了给你母亲出气?”
此话一出,滕时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脸色煞白。
“那么及时地出现在江临,阻止凯斯的行动,看来我和凯斯的通话内容你听得一清二楚。”
滕仲云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滕时面前,巨大的阴影将滕时笼罩在其中。
滕时想要后退,却被滕仲云一把捏住下巴抬起来:“监控和窃听是什么时候装上的?我真不知道你还有这种能力,倒是小瞧你了。”
少年被迫和自己的父亲对视,他的睫毛因为恐惧和紧张而轻颤着,眼底却强硬得没有分毫游移,仿佛一只愤怒又绝望的小兽。
滕仲云将少年苍白柔弱的样子尽收眼底,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兴奋和欣慰。
这个漂亮得过分的儿子长相中大部分都更像他的母亲,只有那执拗又深黑的瞳孔,和自己如出一辙,仿佛什么都不能让其弯折,这样的性格让他很喜欢。
“卖掉我的股票,窃听我的私人电话,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干出什么。”滕仲云徐徐道,“至于这么生气吗?”
滕时咬牙:“我母亲尸骨未寒,您就急着把那女人领进门,还问我至于吗!”
滕仲云笑容更深。
“所以您要惩罚我吗?”滕时仰起头。
他的下巴被轻轻一捏已经开始泛红,滕仲云试图从他的眼里捕捉到同样的颜色和要哭出来的痕迹,却失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默许凯斯蒋家对付奚家吗?”滕仲云饶有兴致地反问道。
滕时盯着他,没出声。
“奚沛恒的人生顺风顺水,从小就是尖子生,保研上的国内最好的大学,之后又拿到了s国世界一流大学的物理化学双学位硕士,再之后又有攻读了机械学的博士,有无数的发明专利,获得了无数世界级大奖。”
滕仲云说:“他是个天才,但这辈子过得太顺了,这导致他的性格温吞,没有太多的物欲,一心只求稳。”
果然。
滕时心中微动:“您早就想进入推进器行业,所以从底层爬起来,如狼似虎,有强烈**的凯斯更容易掌控是吗?”
“有的时候,”滕仲云看着他,目光堪称温柔,轻轻地说,“我觉得你才是最像我的孩子,甚至超过你大哥。”
滕时猛地挣动了一下,却没能挣脱滕仲云的桎梏。
“但是距离成为我,你还差得很远。”滕仲云靠近他的耳朵:“你以为我对凯斯的行为,真的只是默许吗?”
滕时的呼吸一滞。
“奚沛恒是一个天才,我曾经向他伸出过橄榄枝,邀请他合作,但是他拒绝了我。”滕仲云笑着,“未来世界会有两大蓝海,AI和新型交通,奚沛恒偏偏是这两项领域里最有潜力的领头羊。如果不能有一个强有力的合作伙伴,那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总是好的。”
滕时的手心微微渗出了冷汗。
他刚才的所有慌乱和愤怒的反应都是装的。
昨天他忽然出现在江临打乱凯斯的计划,滕仲云必然会察觉并做出猜测。
滕仲云不可能知道他来自未来,所以多半会认为他窃听了自己的设备。
滕时顺水推舟,认了这道指控,也就瞒住了自己来自未来的事实。
窃听这个事情可大可小。
大的话,正如古代帝王忌讳儿子觊觎皇位一样,如果这个行为被理解成他试图谋权篡位,那以滕仲云的手腕,亲生儿子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上辈子滕时的弟弟滕玟,就是这样被流放的。
但这件事也可以很小。
自己在这个时期因为母亲的事情做了不少叛逆的事情,试图搅黄凯斯的杀戮,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为了母亲出气的发泄小孩子闹脾气罢了。
从进屋开始,滕时都演得游刃有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直到这一刻。
不是默许,是授意。
奚家,是滕仲云让蒋家除掉的。
滕仲云的残忍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即便已经三十多岁,看清了滕仲云许多年,此刻的滕时依旧感觉到了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