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嘉在外峰的家当很简单,最紧要的新手剑也一直被她随身佩戴,因此无甚可收拾的,当天便在时渊的小院内辟了一处居所以供歇息。
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呢?
夜晚的坤定峰安静极了,孔嘉双手交握,抱膝在窗前看着夜空发呆。
大抵是离天空更近,这里的星辰比野外看得要更为清晰。
梦境中的星空与现在并无区别,一样的陌生又斑斓。
身后传来窸窣之声,孔嘉回头向正房看去,却见时渊同样也推门而出,负手而立,长久凝视着如真似幻的星空。
廊下看月,月也看人。月色如周视无遗的眼线,遍布时渊浑身,泛起朦胧光晕,行也似君,坐也似君。
此时天幕之下,该是有两轮月亮。
孔嘉几要产生幻觉,以为白月光真正再现,心中的缺损、遗憾在这一瞬填补。
悠悠忽忽,怊怅自失。
时渊发觉了她的视线,转首视来,依旧是那副凛然不可攀模样。
孔嘉霎时清醒。
隔着不远不近的回廊,她发问:“你不是要我饰演梦中人么?眼下我有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同一个故事,一千个读者的心中有一千种不同诠释,她想听听这个时渊的见解。
时渊着靛青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闻言向她走来,须臾二人之间距离已足够孔嘉轻声将这个故事讲完整。
“起先是一颗两颗星遥遥相望,人们恐其孤单……”
“……结局就是这样啦,故事中角色的意志从来都要服从执笔之人。”
此一个时渊听了同样的故事,并不曾一一发问,只是偏过头来,唇畔噙着凉凉的月色启合:“是吗?真有意思。”
“——但那也未必吧。”
孔嘉停住:“未必什么?”
“未必要俯首戢耳。”
这一句没头没尾,使人难以明白,孔嘉略领会了一晌,才晓得他说的是牛郎织女未必要恪守剧情,一年一会的意思,于是笑着答:“那可不成,他们形影不离了,天象可不就要大乱了?”
时渊道:“有何不可?”
说话间神色依旧平淡,身后满月浑似异世界入口,小时候看的穿越故事里,主角身影总是消融在这样一片白光中。
可如此盛大的白光,仍未能在时渊黑黢黢的眼底更添一分亮色。
……
起床后时渊已在院中练剑,见孔嘉支窗,才堪堪收拢剑意。
孔嘉已修得聚尘和风拂的术法,却仍不知如何自洁己身,只好坚持去撅一截柳枝来嚼。
嗯,洁净,亦是一种修行。
她朝着一剑舞毕的时渊大声问道:“老师,你何时教我洁净诀?”
时渊并不急着走动,兀立院中,用不知从何处变出来的软布擦拭剑锋,“不必叫我老师。”
“是吗?”孔嘉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梦中人就是这么称呼你的哦。”
在剑锋处反复摩挲的软布一顿,时渊不再说话了。
孔嘉由是顺利又学到了洁净诀、流水令云云。
用他来代餐少年时渊,怎么不算是一种代呢?
晨间过后,按习惯时渊该是前往坤定正殿,而孔嘉自去万品阁赴约,但时渊拦下她:“你当与我同行,随侍左右。”
孔嘉气结:“凭什么?”
这是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凭他身份高贵,凭她有求于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可以尝试上房揭瓦。
努力忽视时渊强大的气场,孔嘉道:“既然如此,那你也该履行你应该做的,不然我如何扮演呢?”
“你说。”
“为我磨一碗豆浆。”
……
一炷香后,喝过豆浆的孔嘉摸摸肚子,踢踢踏踏跟着时渊前往正殿。途中用灵力凝作信使,给陆济舟去了信,也正好试试这具寡缘之身如今修为深浅。
坤定峰一分为二,各有分区。在后峰小院与前峰正殿间,有一小湖相隔,周长不过百余步,却湖光清凛,渌水澹澹。
孔嘉忽而顿步。
时渊住身回望。
“我们要不要去抓一条鱼吃?”
时渊皱眉:“五谷堂中有饭菜,尽可去取食。”
五谷堂,孔嘉撇撇嘴,说得好听,不过只是个三间房拼凑而成的小院。因太虚弟子多辟谷,这食堂也就成了个摆设,休说五谷,连三谷都不知能不能凑齐。
但她要钓鱼,却并不只为口腹之欲。
孔嘉低了低眉,做出十分苦恼的样子说道:“可是,你在梦境中,经常这么干哦。”
时渊无言良久,转身向湖中走去。
似乎从背影中看出几分不甘与尴尬,孔嘉暗暗发笑。
这是你自找的。
可时渊也狡猾,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立于干岸上,不过掐了个术法,登时便有几条活蹦乱跳的鱼跃上来,周身还泛着莹莹仙气。
反观时渊,连衣角都不曾沾染水汽。
孔嘉不服:“不是这么做的,这是投机取巧,是作弊!你须得亲自跳进水里去抓鱼,才算得上还原。”
时渊冷峻的目光扫过,孔嘉如今受得十分坦然,大约是相处日久,耐受阈值也提高了。他道:“休要得寸进尺。”
而后挽袖束发,涉水而去。
孔嘉此番是真的惊呆了。
她只是口花花,不甘心被他随意支使,只好在危险边缘息窣试探,给堂堂仙尊一点儿气受,倒不曾指望他果真践诺。
时渊莫不是真吃错药了?
不过片刻,又一条泛着仙气的鱼落在她眼前,时渊在一旁一言不发,默施烘干诀。
算他颇有一点儿可爱吧。
孔嘉绕着时渊和鱼转悠,啧啧称奇:“你好厉害呀!不愧是我……”这里打了个磕绊,她险些要说,不愧是我精挑细选的代餐。
生生刹住车,孔嘉改口道:“不愧是我最敬佩、最仰慕、最喜欢的仙尊大人!”
不要钱的溢美之辞,她有的是。
可时渊似乎完全不吃这一套,烘干衣摆后,便快步向前殿而去,孔嘉只好匆匆跟上。
迨至正殿,诸弟子见着时渊身后的孔嘉,眼神均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只慑于仙尊之威,不敢堂而皇之在他眼皮底下交谈。
但不必说,都不用等到日暮时分,太虚宗内关乎她与时渊的八卦便要满天飞了。
这是孔嘉首次以如此平和的心境进入坤定峰正殿,第一次是迷茫,第二次是愤怒,如今么,迷茫也有,愤怒亦在,但那些都归于平静了。
狩猎者在平静的等候中,坐待猎物自投罗网。
她非狩猎者,在这陌生世界,或许孔嘉更像惶惶不安的猎物,但在一切确定之前,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平静。
平心而论,确然不虚此行,孔嘉自觉增长了不少见识。比如她今日始知,时渊这“仙尊”之号,并非虚职。
太虚宗诸大事最终都要来他这儿过一遭自不必提,显正摧邪仙尊为仙界众宗所共奉,原来两宗之间起了龃龉,竟也要来时渊面前掰扯,各自讨个公道。
眼下就是两个小宗门因一株灵草的归属大打出手,前来汇报的外宗弟子也都鼻青脸肿的模样。一说这灵草根在他宗门范畴,受的是他们的灵气泽被,一说该灵草叶茎都伸进了他宗门境内,沐浴了他们的灵雨仙风。
两宗僵持不下,遂找时渊评理。
待他们各自絮絮叨叨说了自己的委屈,时渊方从手中所握的文书里抬眼:“说完了。”
“禀仙尊,说完了,请您明断,我等必不敢有二言。”
时渊指尖一抬,一道灵刃飞出,将那株仙草割为根与茎两块。
两方人马都傻了眼,却不敢多言,千恩万谢地退走了。
这灵草孔嘉在《芥子域中》见过,需得根茎并用,才能发挥效益。时渊这一招,几乎是废掉了此生长了百年的草药。
太可惜了!他就不肉疼吗?
可时渊闻得她的疑惑,指尖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道:“那与我何干?”
悠悠忽忽,怊怅自失。出自宋玉《高唐赋》
行也似君,坐也似君。改自唐寅《一剪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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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大梦谁先觉(十一)